上一篇《儿童节专题|从裙子到雌激素:伪娘、药娘与性别拟象的进化论》中,我们探讨了当代青少年在性别表达与身体时间上的多重路径:从以服饰与妆容为媒介的“伪娘”表演,到借助激素进行身体再编程的“药娘”跃迁。这些探索可以被认为是对性别气质的主动调度和青少年在面对身份焦虑、性别规训与算法审美共同作用下的一种策略性回应。
但,“扮演女性”或“成为女性”并不是这场文化剧的全部。在这一景观化的性别实践中,还有一个更有趣且具备代表性的奇观:越来越多普通男性,尤其是Z世代的年轻人,正在主动投射情感与欲望于一种被称为“男娘”的形象之上。
他们不是女装大佬的同好,也未必是跨性别群体的盟友,而是那些在社交平台上刷到“又香又懂你”的男孩子后,心甘情愿地点赞、转发、留言“老婆”、“我可以”的“正常男生”。这引出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为什么一个拥有女性化外表、但又保留男性身份和心理结构的形象,会成为如此多男性的理想审美对象?
本文将试图揭示“男娘”形象背后的文化心理结构:她拥有她的身体,但说的是他的语言;她被性化、被凝视,却也成为“懂我”“陪我”的亲密他者。 她是一种幻想拼贴,一种自恋镜像,一种既逃避阳刚困境又重新安排欲望秩序的折中物。
一、老调重弹:那个令人恐惧、不听话的新女性
伴随着目前性别议题争论的愈演愈烈,我想我们必须要承认一个新的事实——在互联网平台,男女双方各自的视角下,对方性别有一定概率,甚至很大程度上是令人恐惧&厌恶的。
男性在公共平台上谈恋爱、性、择偶、婚姻问题,很容易被贴上“物化女性”“直男癌”“郭楠”的标签;女性在表达自身情绪、身体经验与性别意识时,又常常被指责“小仙女”“女拳”“太矫情”甚至“上纲上线”。一种日益扩大的性别猜忌与怨怼,悄然成为网络舆论的默认氛围。
尤其是在恋爱关系的建构想象上,“她”早已不是那个温柔顺从、体贴入微、把“你高兴就好”挂在嘴边的恋人形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具主体性、更敢表达不满与拒绝的女性形象:她可能要求你承担情绪价值,可能拒绝为你的性冲动买单,可能在你表达控制欲时明确划线,甚至在一段关系中不再默认“让着你”。
所以我们可以在各种NGA的小剧场中看到太多太多的经典好女朋友与贤妻良母剧情:可能是我的女朋友给我装了电竞房并且cos了我最喜欢的角色;可能是我的老婆认为我太辛苦所以偷偷攒钱提了5090;可能是另一半哪怕看不懂也不理解小胡子和大胡子的爱恨情仇,但还是会耐着性子给足情绪价值听你讲二战史——这些旧世代的幻想投射了当前男同胞们的情感困境。
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说女同胞?因为我不逛豆瓣,参与的女性主义议题并不多,突兀的去描绘女性同胞对理想中的那个”男性“很容易干出来刻板印象
这个“新女性”是独立的、边界感强的、不为欲望所驯的。她不是“理想情人”,她更像一个挑战者——挑战传统男性对亲密关系的支配幻想,挑战你作为男性的性别舒适区,挑战你对“理解与陪伴”的那套老剧本。
于是,在相当一部分男性的经验中,异性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吸引和慰藉,而是一种混合了渴望、戒备甚至恐惧的复杂存在。“爱她”与“怕她”并存,“想接近”与“想撤退”交织。女性的自我意识觉醒与性别权力的重新协商,虽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成果,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传统男性赖以构建情感满足与身份安全感的剧本模板。
因此,这种女性的“不可预测性”与“高边界”,让一部分尚未在情感经验中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男性,转而寻求更可控、更容易理解和掌握的替代品——一种能提供被爱幻想,同时又不对自己提出情绪负担的“理想他者”。
这个他者,不再是女性。至少,不是那种现实中的、拥有独立意志与复杂情绪的女性。
男娘,悄然填补了这个位置。
二、全新的文化景观:可爱温驯的“带把女兄弟”
在这个性别语境愈发紧张、亲密关系逐渐复杂的时代,一个“既温柔可爱、又毫无攻击性,同时还能和你一起打游戏、开黄腔、追番”的形象悄然成为Z世代男性心中理想型的替代者——他不是真正的“她”,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他”,而是那个长着女生的脸、挂着男生的心、拥有理解力与无害感的“带把女兄弟”。
这是一个高度视觉化与人格拟合的文化景观新物种。
他存在于抖音、B站的变装视频中,存在于二次元Cos照与各种男娘tag的本子里,也存在于你深夜刷手机时点进的“伪娘推荐合集”中。他们常常面容清秀、声线娇软,皮肤光洁、笑容甜美,在服饰与妆容上呈现出比多数现实女性更符合“少女模板”的标准——可爱、顺从、易受控、愿意撒娇,但绝不会反抗、挑衅或宣称“我不属于你”。
这种形象的爆火,绝非偶然。男娘所承载的,是Z世代男性在文化景观变迁中对情感连接的“替代性修复尝试”。现实中的亲密关系风险太高,复杂性太强,女性的主体性太难掌控;而男娘,则通过一套视觉+语言+行为的组合程式,提供了一种“既被性化、又能共情”的他者剧本。
他是她——因为他足够好看、足够“可爱”、足够能唤起凝视与幻想。这让他可以承载情欲投射,成为一个“安全的、没有情绪成本的性对象”;
他又是你——因为他懂梗、打游戏、听你讲骚话还能给你点赞,不会要求承诺,不会做出超出你掌控感的回应。
他既能成为“她”,也仍然是“你”——是那个不让你害怕的、好看的你;是那个不会让你自卑的、被性化的她。
这种情感拼贴的最终结果,是一个既能够唤起欲望,又不会反噬情绪的“低风险他者”。这不是恋爱,也不是纯粹的性欲满足,更像是一种以性别拟象为接口的情感平替机制。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承认:男娘之所以成为审美显学,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好看”,而是因为他在这个性别张力高涨、亲密关系断裂、阳刚气质失效的时代背景下,恰好承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心理需求——对“理想女性”的怀旧幻想,与对“理解自己”的同性投射,两者的融合。
而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这其实是视觉文化对“理想女性形象”的再编码与男性内部化。
传统时代,“理想女性”是温顺贤淑的大和抚子,是小鸟依人的恋爱对象;到了ACG文化泛滥的后景观时代,“理想女性”变成了二次元老婆,是懂你、不多话、可攻略、永远不会反抗的角色。而现在,这个理想对象不再由真实女性扮演,也不再非要是虚拟角色,他可以是一个现实中的“男孩子”,只要他具备那套审美模版与行为范式。
这意味着:“女性性化”已成为一种技术手段与文化接口,而非必然由女性来承载。男娘并不意味着性别革命,更像是男性将“可被凝视”“可被消费”这套机制转向了自己,但并没有放弃其原有的性别优势与共情主导权。
结语:一副安全的可性化的躯体
“男娘”之所以成为审美显学,归根结底,并非出于性别政治的觉醒,也未必来自对现实女性的敌意,而更像是对一种幻象的回应——对可爱、温柔、理解、自带滤镜与低风险亲密的集体想象。
这一形象调和了多个矛盾要素:既被性化,又能共情;既有女性化的身体外观,又保留男性之间的默契与界面语言;既可爱顺从,又不具备现实女性的主权性与情绪强度。它是一种情感缝合的产物,是当代年轻男性在亲密关系焦虑、身份认同漂移与审美可视化环境中,为自己重新拼贴出来的“理想他者”。
这一形象并不要求真实——甚至不必来自真实经验。它更像是一种文化机制下的心理接口,一种既能唤起欲望,又能回避复杂协商与现实抗拒的替代关系模板。
如果说“伪娘”“药娘”指向的是身份的再造与身体的重写,那么男娘文化本身更多代表了想象的重组与关系的退化。它所承载的,或许不是性别表达的自由,而是某种亲密秩序瓦解之后,对“可被爱、可被理解”这一幻想角色的再次制造——只是,这一次,不再需要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