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 您有不认同我观点和反对的权利
- 因为人类短期内的不可知是无限的,可知是有限且片面的,所以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可以存在多种并行不悖的理论价值体系
- 不要伤害自己,不要伤害他人
这两天写个抽象和稍微偏向于地狱的,大家都知道这两年我国z世代的舆论场与审美观兴起了「男娘&伪娘」热,从B站、抖音到贴吧、QQ频道,不乏打扮得比女生还要精致的少年身影,面容柔顺,眼妆轻盈,穿着jk&洛丽塔然后被一群人追着喊「兄弟你好香」和「老婆老婆」,成为网络社群中的视觉焦点与流量焦点。
之所以将这一现象作为儿童节专题来谈,是因为近年来出现了一个值得社会学关注的趋势:越来越多年龄介于11到17岁之间的青少年主动选择以“伪娘”或“药娘”的方式进行性别气质的扮演甚至身体干预。
更具体地说,至少在目前广泛流通的理解中,“伪娘”这一阶段的实践并不直接指向性别认同的彻底转变,而更像是一种针对“女性气质”的拟象策略——通过服饰、姿态、声线乃至情感表达,建构起一个高度表演化的“理想化女性形象”。而“药娘”则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迈入生理层面的自我干预:通过雌激素摄入、青春期延迟治疗、心理暗示甚至自我催眠等手段,试图模糊乃至重构“性别”的身体基础。
本文倒无意做出什么道德审判,去惊呼「救救我们的孩子」之类的,只希望在这个儿童节,将目光从早已被资本主义景观文化腐蚀到没有值得关注的天真幻想中稍微移开一寸,看看另一群孩子——那些在性别与身体之间游移、尝试用拟象、技术与表演为自己“再造身份”的少年。这些群体并非,至少说并不完全是受困于网络哗众取宠的诱惑,更是在以一种极具时代特征的方式,回应当代青少年关于「成为谁」的深层焦虑。
在这一文化现象的背后,是青春期性压抑的非出口化,是数字媒介下审美资本的流通逻辑,也是教育、家庭、性别话语体系共同塑造下的空白地带。伪娘&药娘热更像是当代性别政治、算法推荐机制与社群文化协同产出的结果——它既不等同于跨性别,也无法用“玩梗”一词加以全部归类。
一、伪娘:以女性为镜的投射与传统男性职责的消解
1.“女性”作为欲望、神秘与关注的综合体
在许多青春期男性的经验世界中,“女性”常常被符号化为一个承载着多重意义的复杂综合体。 首先是欲望的客体。 青春期的生理唤醒与性冲动,使得“女性”与吸引力、亲密关系乃至性幻想直接关联。然而,在现实的社交与情感教育普遍匮乏的环境下,这种欲望往往伴随着强烈的压抑与无措。 其次是神秘的“他者”。 由于性别隔离的教育模式和社会交往的局限,女性对于许多青少年男性而言,是既向往又陌生的存在,她们的思维方式、情感表达、生活细节都充满了“未解之谜”,这种神秘感本身就构成了吸引力的一部分。 最后,是关注的焦点。 不论是在家庭、学校还是大众传媒中,理想化的女性气质(如温柔、美丽、精致)往往更容易获得正向的关注和赞美,这对于渴望被看见的青少年而言,无疑具有强大的示范效应。
中译中就是性压抑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部分青少年开始探索好奇、模仿与性压抑的自我调和路径。当直接的异性交往受阻,或对自身男性魅力缺乏自信时,通过模仿“女性”的外部特征——服饰、妆容、姿态——成为一种间接满足好奇心、缓解性焦虑,并尝试理解“他者”的方式。这里出现了一个关键的心理转换:从“拥有女性”(即建立亲密关系)的渴望,部分转移或变形为“成为女性”(即模仿和扮演女性气质)的实践。
图:很经典的Q群男娘meme
这种转变实践的深层驱动力之一,便可能涉及到一种隐秘的性倒错快感 (sexual inversion pleasure)。需要强调的是,这里的“性倒错”并非严格指向临床意义上的性偏好障碍或性取向的根本转变,而更侧重于在性别角色扮演中,个体将自身置于一个通常被认为是“被欲望”的客体位置,并从这种身份的代入和想象中获得满足。当他们精心打扮,凝视镜中那个被自己一手建构的、符合特定审美(往往是柔美、可爱)的“女性”形象时,可能会体验到一种对自身“女性化”形象的迷恋与自体性欲式的愉悦。这种凝视既是主体对客体的审视,也是客体化的自我对主体欲望的映照。更进一步,他们可能在想象中将自己投射为被他人(尤其是理想化的男性凝视者)欣赏、渴求的对象。这种“被看见”、“被欲望”的想象本身,即便缺乏真实的互动,也能带来一种强烈的心理满足感和兴奋感,这与传统男性气质中主动追求、占据主导的模式形成了有趣的倒置。这种快感往往与对性别规范的逾越感、对禁忌的触碰感交织在一起,使得每一次成功的扮演都充满了探索与自我肯定的刺激。
但这种转换并非一定意味着性别认同的转变,尤其在“伪娘”阶段,更多时候,它是一种策略性的身份游戏,一种在现实压力下对“理想化关系”的替代性满足,以及对自我可能性边界的探索。通过扮演“理想女性”,他们似乎也暂时拥有了理想女性可能获得的关注与青睐——这对于很多正处青春期,世界观与价值观尚未完善,渴望他人认可与赞美的青少年来说是致命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部分源于对传统男性角色压力的逃避,部分也来自于这种“拟态”所带来的新奇体验与即时反馈。
2.“伪娘”作为表演:想被看见,想被认可
“伪娘”的实践,本质上是一种高度自觉的表演。这种表演的核心驱动力,是“想被看见,想被认可”的深层心理需求。注意,这里的表演不仅仅是指演给别人看,还有演给自己看的部分。
首先,从“演给别人看”的维度来看, 对于许多在传统男性气概标准下感到边缘、压抑,或对自身男性魅力缺乏自信的青少年而言,“伪娘”身份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舞台。通过精心修饰的妆容、柔美的服饰和刻意练习的姿态(当然在多数时候可能就是穿上丝袜和小裙子然后拍一拍腿),他们试图建构一个符合特定社群审美(通常是二次元文化或泛化的“可爱”“萌”系审美)的“女性”形象。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次自我性魅力的激活尝试——他们渴望通过这种非传统的性别呈现,去吸引目光、获得赞美,从而在社群中建立一种新的存在感与价值感。
这种面向外部的表演,往往伴随着一种羞耻与快感共构的观看机制。一方面,扮演异性、挑战主流性别规范的行为,不可避免地会触动个体内心深处及社会文化层面对于“失范”的羞耻感和焦虑感——担心被误解、被嘲笑、被排斥。但另一方面,正是这种“禁忌”的跨越,以及由此带来的超乎寻常的关注、新奇的赞美(如“太可爱了,想太阳”等网络用语)甚至带有情欲色彩的凝视,又能产生强烈的兴奋与快感。观众的目光(无论是欣赏、惊奇还是猎奇)成为了确认其表演成功与否的关键,每一次“老婆”“女神”“兄弟你好香”的称呼,都是对其“女性魅力”的即时肯定,这种肯定能够极大地满足其被认可的欲望。
在这场表演的观众席上,同样坐着表演者自己。“演给自己看”的维度,赋予了“伪娘”实践更复杂的内涵。 当他们穿上裙子,画上眼线,镜中的影像不仅仅是一个等待被外部世界评判的客体,更是一个自我探索和对话的媒介。通过扮演一个理想化的“女性”形象,他们可能在尝试触碰和体验自身性格中被压抑或未被发掘的柔软、细腻甚至脆弱的一面——这些特质在传统的男性角色脚本中往往不被鼓励。
图:b站的搜索结果
因此,这是一种另类的自我赋权与自我确证:在现实中或许难以获得的掌控感、对美的极致追求、以及对自身形象的塑造权,通过这种具身的扮演得以实现。当外界的男性身份让他们感到束缚或不适时,镜中那个经过精心建构的“她”,可能更符合他们此刻内心的某种期望或想象。
此时的变装活动更像是在既定性别框架内,为自己开辟的一块可以自由呼吸和实验的“自治区”,一个可以短暂成为“理想自我”的避风港。他们从中获得的愉悦,不仅仅来自他人的赞赏,更来自这种自我构建和自我欣赏的过程本身。这种“成为理想形象”的体验,能够带来一种内在的满足感与平和感,暂时缓解青春期的身份焦虑。
我在之前的博客从“捡到女高中生”到“萝莉妈妈”——看现代社会中男性的爱与性需求中曾经阐述过,在传统社会中,“成年男性”的身份建构与路径几乎是线性的:完成学业、进入职场、结婚生子、养家糊口,成为丈夫与父亲。在这一剧本中,男性获得的是明确的社会定位、权力结构与自我认同。
但在进入现代化乃至后现代化社会后,这一剧本开始全面崩塌,特别是在日本、中国、韩国等东亚社会,以下几个趋势交织叠加:
- 就业结构不稳定:非正规就业增加、阶层固化、内卷加剧,使得“通过劳动获得体面人生”的路径受阻;
- 婚恋结构紧缩:婚姻率与生育率双降,结婚不再是男性身份的默认通道;
- 父职功能的模糊:在女性觉醒与家庭结构变化中,父亲身份不再稳固、权威日益边缘化。
这些变迁意味着:“成为一个合格男人”这件事,变得既不清晰,也越来越难达成。
在这一背景下,许多男性面临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焦虑:我该如何被需要?我该如何爱?我还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有些男同胞们选择去喜欢更商品化、简化和安全化后的女性景观,而有一部分男同胞们则选择了扮演——当个体将精力聚焦于外表的精致化、情感的细腻化(即使是表演性的),并在虚拟社群与自我审视中因此获得即时满足时,现实世界中对“男性”在学业、事业、家庭等方面的传统期望与压力,似乎被暂时悬置或选择性忽略了。他们通过成为一个被欲望、被呵护、被自我欣赏的“客体”(无论是被他人还是被自我所构建的理想形象所欲望和呵护),巧妙地回避或延缓了成为一个承担传统男性责任的“主体”所面临的挑战与焦虑。
3.数字平台的助推
在探讨数字平台如何助推伪娘化路径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简要回顾其文化源流。
事实上,“伪娘”及其近义词“男娘”(男の娘,otokonoko)的概念并非移动互联网世代的创新,其起源可追溯至日本的ACG(动画、漫画、游戏)文化。在这些作品中,具有女性化外貌与特质的男性角色早已屡见不鲜,他们或为剧情增添喜剧色彩(如《乱马1/2》中的早乙女乱马的部分形态虽非典型伪娘,但已触及性别转换的趣味性),或探索性别表达的模糊地带(如《笨蛋、测验、召唤兽》中的木下秀吉,其性别甚至成为作品中的一个独立分类“秀吉”),或仅仅是满足特定“萌点”的审美偏好(如《Fate/Apocrypha》中的阿斯托尔福)。这些存在于虚构叙事中的形象,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了众多拥趸,为后来的实践者提供了最初的想象蓝本和模仿对象,也奠定了“伪娘”文化最初的审美范式和社群基础。
图:早乙女乱马 图:阿斯托尔福
然而,在中国,真正将这一亚文化现象从小众圈层的特定爱好者群体推向更广泛公众视野,并赋予其全新实践形式和病毒式传播动力的,正是数字平台的崛起,也就是抖音、B站等平台。“好香”“老婆”等话语体系与点赞文化提供了即时正反馈,强化了表演动机。 在这些平台上,对“伪娘”作品的赞美往往直接而热烈。“兄弟你好香”、“我可以”、“脑婆脑婆”等评论,以及大量的点赞和转发,构成了强大的激励机制。这种即时、量化的肯定,极大地满足了青少年渴望被关注和认可的心理需求。每一次成功的“出片”,都能在社群中引发一阵小范围的狂欢,这种正向反馈循环不断巩固着他们进行“伪娘”实践的意愿和投入度。虚拟社群的“追捧”不仅赋予了这种表演以合法性,更使其成为一种能够迅速积累“社交资本”和“审美资本”的有效路径。
二、从伪娘到药娘:拟象的生物政治跃迁
1.药娘的出现:拟象不再只是装扮,而是激素调节
当“伪娘”阶段通过外部装扮获得的关注与自我认同达到一定阈值,或遭遇瓶颈——比如,无论如何化妆,喉结、体毛、骨骼等男性生理特征依然顽固地提醒着扮演的“不彻底性”——一部分青少年可能会寻求更深层次的“女性化”路径。于是,“药娘”作为一种进阶形态应运而生。
这里我们不考虑那些真正非常非常少数的,从出生下来就明确认为自己是真女性的生理男性
这里的“药”,主要指雌激素(Estrogen)和抗雄激素(Anti-androgen)。通过口服、透皮吸收等方式摄入这些激素类药物,目的是抑制自身雄性激素的分泌和作用,同时模拟女性体内的雌激素环境,以期达到身体上的女性化效果,如皮肤细腻、体毛减少、脂肪分布改变(如胸部发育、臀部变宽)、声音变高等。对于更年幼、尚未完全经历男性青春期发育的个体,有时还会涉及到青春期阻断剂(Puberty Blockers) 的使用,以延缓或阻止第二性征的出现,为后续的“女性化”争取时间和空间。
图:经典药娘神药鱼板
这些技术路径,在互联网的匿名性和便捷性之下,往往以“教程”、“经验分享”的形式在特定社群中传播。获取药物的渠道也常常游离于正规医疗监管之外,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然而,驱动他们迈出这一步的,是一种对“更像女孩”的强烈幻想与执着实践。这种幻想源于对理想化女性气质的进一步内化,也可能混杂着对自身男性身份的焦虑、不满,甚至是对原生性别身体的某种排斥。他们不再满足于“看起来像”,而是渴望“感觉像”,甚至“生理上接近”。这种对“真实感”的追求,使得拟象的策略从外部的“画皮”转向了内部的“换血”。
2.这还是游戏吗?
当针剂和药片取代了化妆品和连衣裙,成为塑造“女性”形象的主要工具时,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浮现了:这还仅仅是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吗? 显然,技术对身体的直接干预,使得这场“游戏”的性质发生了质变。药物带来的生理变化,即便在某些情况下是可逆的,其过程也远比换下一套衣服复杂和深刻。这其中,自我暗示、自我认同与自我医疗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连环效应:
自我医疗:在缺乏专业医疗指导的情况下,个体自行决定用药种类、剂量和周期。这本身就是一种对身体掌控权的极端宣告,但也伴随着极大的生理和心理风险。这种行为本身,强化了他们改造身体的决心和主动性。
身体变化与自我暗示:微小的生理变化——比如皮肤手感的些微改变,或者胸部的一丝胀痛——都可能被放大解读为“正在变成女孩”的证据。这种积极的自我暗示,会进一步巩固他们继续用药的信念。身体的反馈,无论多么细微,都成为了驱动其继续实践的动力。
身份认同的固化:随着身体在激素作用下逐渐显现出某些女性化特征,个体对“药娘”身份的认同也随之加深。身体的变化与身份的建构相互印证、相互强化。曾经可能只是模糊的性别探索或表演,在药物的催化下,逐渐凝固为一种更接近本质性的自我认知——“我正在成为/我就是这样的(女性化)存在”。
谈及我国“药娘”现象的蔓延,我们必须正视一个在阴影中运作,却对青少年具有强大塑造力的因素:那些独特、甚至可以说是丑恶与险恶的“药娘”小圈子文化。这些圈子往往以线上社群为主要阵地,以一些“前辈药娘”或自称“导师”,“姐姐”的核心人物展开:
ta们一方面以“认同你、支持你”为旗帜,对新进者进行过度的赞美与情感绑定——“你好可爱”“你本来就应该是女孩子”——这种无条件的接纳极易让内心孤独、渴望关注的青少年产生依附心理,仿佛自己终于找到了“真正懂我”的人。任何一丝对女性化特质的向往,任何一次试探性的变装,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和拼命夸奖,营造出一种“你天生如此”“你本该如此”的虚假认同感。
紧接着,这种赞美随后迅速转向对生理干预的推动:通过持续不断地灌输诸如“你就是一个女孩,只是困在了错误的身体里”、“勇敢做自己,药物可以帮你实现真正的自我”等观念。这些观念在封闭的同侪环境中被反复强化,质疑的声音被边缘化,而对药物效果的浪漫化想象和对潜在健康风险的刻意淡化,则成为主流叙事。在这种系统性的鼓励、怂恿乃至情感操控下,青少年对于“成为女性”的模糊渴望,逐渐被塑造成一种必须通过服用激素才能解决的“核心问题”,一种不容置疑的“内在真实”。
这些尝试原本可能只是青春期探索的一段插曲,或者对“伪娘”阶段表演性满足的延伸,就这样在圈子文化的催化下,加速滑向了不可逆的生理干预的轨道,使得技术对身体的介入不再是审慎的选择,而更像是一种被精心策划和诱导的“必然”——但你被鼓励做出改变,却没有人真正为后果负责。
3. 伪娘与药娘的差异与演进:从符号游戏到身体政治
一般来说,伪娘更偏向于拟象的表层,具有可逆性。 “伪娘”的实践核心在于外部符号的堆砌与表演。其手段主要包括服饰(JK、洛丽塔、女仆装等)、妆容、假发、声音模仿、姿态学习等。这些改变是暂时性、可逆的,如同换上一套戏服,演出结束后即可卸下。身体本身,除了可能的脱毛或皮肤保养外,并未经历根本性的生理改变。其拟象策略更侧重于视觉和行为层面的“像”,是一种对女性气质符号的借用与扮演。此时的“女性化”更像是一种精心构建的皮肤或面具,其下的生理性别基础依然稳固。
而药娘则是拟象的内化与身体重塑。 “药娘”则将拟象的战场从外部延伸至身体内部的生理层面。通过激素药物干预(雌激素、抗雄剂、青春期阻断剂),她们追求的是一种更持久、更深层的“女性化”,试图改变第二性征,如皮肤细腻化、体毛减少、脂肪重新分布(如胸部发育)、肌肉量减少等。这种改变不再是简单的“装扮”,而是对身体生物化学过程的直接介入,其影响往往是部分可逆或不可逆的。拟象不再仅仅是“看起来像”,而是试图在生理层面“趋近于”女性。身体不再仅仅是承载符号的画布,而成为被主动改造的生物政治对象。
从伪娘到药娘的演进,通常源于前者实践中遭遇的 “拟象天花板” 以及对 “真实感”的进一步追求 。最初,通过伪娘装扮获得的关注、赞美和社群认同能带来强烈的满足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外部反馈的边际效应可能递减。同时,无论妆容如何精致,一些无法掩盖的男性生理特征(如喉结、骨骼轮廓、体毛的持续生长)会不断提醒扮演者其“伪”的本质,可能引发一种“不彻底”、“不够像”的焦虑。这种焦虑感,在追求极致拟象的个体身上尤为突出。
此时,个体可能已经通过表演体验到了某种程度的性别疏离或对女性化自我的亲近感。当外部扮演不足以缓解这种内在感受,或反而强化了对“更真实”女性化身体的渴望时,药物便成为了一个看似能弥合“外在形象”与“内在期望”之间鸿沟的选项。他们不再满足于“扮演女性”,而是渴望“成为(更接近生理定义的)女性”。
从社会角度,正如前文所述,特定的“药娘”社群文化,通过美化药物效果、淡化风险、并构建一种“追求真我”的叙事,会极大地推动这种演进。在这些圈子中,从“伪娘”走向“药娘”有时被视为一种“进步”、“勇敢”或“更彻底的自我实现”,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升级”压力或诱惑。
三、文化社会机制:谁塑造了这种“想成为女性”的路径?
在前两部分,我们探讨了“伪娘”的表演性实践和“药娘”向身体政治的跃迁。现在,我们需要将镜头拉远,审视那些更宏观的文化与社会机制。
1.性教育的缺失与性别知识的匮乏
首先,我们必须正视一个基础性的结构问题:我国性教育与性别认知教育的长期缺位。 这在家庭与学校两个最重要的青少年成长环境中,共同制造了一个关于“性与性别”的“沉默地带”。
在家庭层面, 传统文化观念的束缚使得许多父母对性话题讳莫如深,甚至视之为洪水猛兽。他们或缺乏相关知识,或感到尴尬,或简单粗暴地将“性”等同于“危险”与“禁止”。对于孩子在性别气质、性倾向、身体发育等方面的困惑与好奇,往往采取回避、压制或简单归因(如“不要学坏”、“男孩子就该有男孩子的样”)的态度。这种回避,使得家庭未能成为青少年获取正确性别知识、疏导性困惑、建立健康性别认同的安全港。
在学校层面, 尽管生理卫生课程有所涉及,但内容往往侧重于生理结构和生殖健康,对于性别多元化、性别认同、性别气质、性心理发展等更深层次的社会学与心理学议题,则普遍付之阙如。教育体系更倾向于强化传统二元性别刻板印象,而非鼓励对性别多样性的理解与尊重。老师们自身也可能缺乏相关培训,难以应对学生在这一领域提出的复杂问题。
我知道传统思潮的朋友看到这块可能有点难以接受,那其实可以将至理解为——女生就应该柔弱等着被拯救,男生就应该刚强当一个绅士礼让女生,这样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这种家庭与学校的“共同失声”,直接导致了青少年性别知识的极度匮乏。 当他们进入青春期,生理和心理经历剧变,对“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与他人有何不同”等问题产生强烈探究欲时,却得不到系统、科学、包容的引导。他们对“性别”的理解,可能还停留在最表浅的生理差异或社会赋予的刻板角色上。
正是在这样的“真空地带”中,当一些青少年感受到自身气质与传统男性规范的格格不入,或对“女性”产生强烈的好奇与模仿欲时,他们缺乏足够的知识框架去理解这些感受的复杂性。他们可能不知道性别认同、性别表达与生理性别并非总是高度统一,也不知道除了“成为传统男性”或“模仿女性表象”之外,还存在更广阔的自我认知与表达空间。这种知识的贫瘠,使得他们更容易将对女性气质的向往,直接窄化为对“女性”身份的外部拟态,甚至进一步走向生理干预,因为这是他们在信息不对称的环境下,所能接触和理解的、最直接也最“彻底”的路径。
2.数字文化中的女性形象:从ACG到“二次元老婆”
还是我之前就在从“捡到女高中生”到“萝莉妈妈”——看现代社会中男性的爱与性需求中阐述过的,现代资本主义景观社会生产框架下的那些二次元老婆实际上都是经过美学和商业逻辑双重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具有高度的“可消费性”。温柔体贴、傲娇可爱、天然呆萌、坚强隐忍……各种“萌属性”被标签化并排列组合,满足了不同受众的情感投射与幻想需求。这些性格特质往往简化了真实女性的复杂性,使其更易于被“理解”和“喜爱”。
用户可以通过购买周边、参与讨论、进行二次创作等方式,不断强化与这些虚拟角色的情感连接。这些形象也呈现出显著的“可模仿性”。其鲜明的视觉符号(如特定的发型、服装风格、妆容特点)和行为模式(如特定的口癖、姿态、表情),为那些渴望展现“女性气质”的青少年提供了具体的、可操作的模仿蓝本(Cosplay与二创)。
图:笨蛋、测验、召唤兽中的木下秀吉
当一个青少年在现实中对自身男性身份感到焦虑,或对“女性”充满向往时,这些数字幽灵般的“二次元老婆”便可能成为他们构建自我拟象的重要素材库。他们模仿的,并非现实中复杂多样的女性,而是这些被高度提纯和符号化的“理想型”。“成为她(们)”似乎提供了一条捷径,不仅能获得虚拟社群的关注与认可(如前文所述的“兄弟你好香”),更能在想象中体验到那种被呵护、被需要、被欲望的“理想女性”的主观感受。 这种模仿,是对“女性气质”的符号化挪用,也是在数字媒介环境下,个体试图通过消费和扮演特定形象,来重塑自我认同的一种尝试。
3.算法与社群的放大效应
现代数字平台,尤其是短视频、社交媒体和兴趣论坛,其核心运作逻辑之一便是算法推荐。当一个青少年开始对“伪娘”、“女装”、“可爱”等关键词或相关内容表现出兴趣时,算法会迅速捕捉到这些信号,并持续推送同类信息。这使得用户沉浸在一个由相似观点、审美和行为模式构成的信息茧房中。
在这种回音室效应下,个体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对“伪娘”或“药娘”实践的肯定、赞美甚至是教程化的引导。质疑的声音、批判性的思考、关于风险的警示,或者其他性别表达的可能性,往往被算法过滤或被社群边缘化。这会造成一种 “幸存者偏差”式的认知:个体可能会误以为这种实践比现实中更为普遍、更为安全、更被广泛接受。算法无形中将零散的个体连接起来,形成看似庞大且活跃的线上“同温层”,强化了实践的合理性与吸引力。
基于共同兴趣和实践(如女装、使用激素)形成的线上社群,为参与者提供了强大的身份归属感与认同感。这对于正处于青春期,渴望被理解、被接纳的青少年而言,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 共享的语言与符号系统:圈内黑话、特定的表情包、对特定服饰或妆容风格的偏好、对“理想女性形象”的共同想象,这些都构成了社群的独特文化,增强了内部凝聚力。
- 即时的情感支持与价值肯定:在这些社群中,发布女装照片或分享用药体验,往往能迅速获得“姐妹”们的赞美、鼓励和“指导”。这种正向反馈,尤其是在现实生活中可能感到孤独或不被理解的情况下,会极大地满足个体的心理需求,使其对社群产生强烈的依赖。
- 集体身份的构建与强化:社群通过不断复述“做真实的自己”、“勇敢追求美丽”、“我们是特殊而美好的存在”等叙事,为成员构建起一种超越个体层面的集体身份。这种身份认同,不仅赋予了其行为以“意义”,也可能使其在面对外部质疑时,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因为这不再仅仅是个人行为,而是“我们”共同的事业。
- 规范的内化与行为的引导:正如第二部分所提及的,一些“药娘”社群中,“前辈”的经验分享和“指导”往往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新成员的决策,推动他们从“伪娘”向“药娘”的“进阶”。社群内部形成的规范和期望,会塑造个体对“理想状态”的认知,并引导其行为朝着社群认可的方向发展。
算法与社群共同作用不仅放大了“伪娘”与“药娘”现象的可见度,更通过制造信息茧房和提供情感联结,深刻地塑造了参与者的认知、情感与行为模式,使其在“成为女性”的拟象道路上越走越深,也可能越来越窄。
四、哲学与社会学视角:身体、性别与再制造的政治
NOTE这部分就是纯念经了,不想看的可以直接跳到结尾。
1.身体作为被编程的对象:福柯式身体政治解读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其权力理论中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权力如何渗透并作用于个体身体,将其塑造为“温驯的身体”(docile bodies)。权力不再仅仅是压制性的、否定的,更是一种生产性的力量,它通过一系列精细的规训技术(disciplines)——如监视、规范化、考试、训练——将个体纳入特定的知识/权力网络中,使其身体和行为符合社会期望。
从这个角度看,“伪娘”与“药娘”的实践,无疑是身体政治的生动体现:
- “伪娘”的身体规训:在“伪娘”阶段,个体通过对外在符号的精心操演——服饰、妆容、姿态、声线——来“编程”自己的身体,使其符合特定社群(如二次元文化、特定审美圈)所认可的“女性化”标准。这个过程充满了自我监视(镜子、照片、视频)与他者监视(网络评论、社群反馈)。“好香”、“老婆”等赞美,以及对“不像”、“穿帮”的批评,都构成了无形的规训力量,不断校准和塑造着个体的表演。这里的身体,成为了一个被精雕细琢以符合特定审美脚本的表面。
- “药娘”的生命权力介入:“药娘”则将这种身体编程推向了更深的生物学层面,直接呼应了福柯晚期提出的“生命权力”(biopower)概念。生命权力关注的是对人口生命过程(出生、死亡、健康、繁衍)的管理与优化。在“药娘”的实践中,激素药物的使用,正是试图通过生物化学手段直接干预和“优化”身体的性别特征,使其更符合“理想女性”的生理表型。个体主动或在社群影响下进行的“自我医疗”,可以被视为一种极端的自我规训,将身体置于一套非官方但同样具有强制力的“医学”知识和技术体系之下。她们试图通过技术手段,“重写”身体的生理程序,以期达成一种“更真实”的女性化。
在这两种实践中,身体不再是自然的、自在的,而是成为了一个可以被观察、被分析、被干预、被改造的对象。无论是通过外部符号的堆砌,还是内部生理的调整,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生产出一个符合特定“女性气质”规范的身体。这个“规范”本身,又往往是由大众文化、亚文化社群以及潜在的消费逻辑所共同塑造的。
2.表演性别理论视角(Judith Butler)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表演性别理论(gender performativity)为我们理解“伪娘”与“药娘”现象提供了另一个关键视角。巴特勒认为,性别并非一种内在的本质或固定的身份(“所是”),而是一种持续的、重复的社会表演(“所做”)。我们通过日复一日地“扮演”符合社会规范的性别角色——通过姿态、言语、服饰等一系列风格化的身体行为——来建构和维系我们的性别认同。性别,是在这些重复的“述行”中被不断生产和再生产出来的。
2.1 性别不是所是,而是所做
“伪娘”的实践完美地诠释了“性别是所做”。他们通过有意识地采纳和表演社会文化中与“女性”相关联的符号和行为(穿裙子、化妆、模仿女性化的举止和声线),来建构一个临时的、情境化的“女性”身份。这种身份并非源于其生理性别或内在认同(至少在初始阶段不一定如此),而是纯粹通过“做”出来的。每一次成功的扮演,都是对“女性气质”的一次述行展演。
“药娘”则将这种“做”的层面从外部行为延伸到了身体内部。她们通过服用激素来“做”出一个更符合其性别表达期望的身体。身体的变化(如皮肤变好、胸部发育)进一步巩固了其“女性化”的述行,并可能反过来强化其对女性身份的认同。这表明,身体本身也可以被视为性别述行的一部分,是可以被“做”出来的。
2.2 “药娘”现象是否推动了性别规范的松动?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答案并非非黑即白。
一方面,从积极的层面看,“伪娘”与“药娘”的实践,尤其是后者对生理性别的直接干预,确实挑战了传统二元性别体制的稳固性。它们揭示了生理性别、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之间的复杂关系,表明性别并非天生注定、不可更改。这种对身体可塑性的强调,以及对性别身份流动性的展现,具有潜在的颠覆力量,可能促使社会对性别多样性有更开放的认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松动僵化的性别规范。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男必须阳刚,女必须阴柔”这一刻板印象的冲击。
但另一方面,也存在着强化甚至制造新规范的风险。 许多“伪娘”和“药娘”所追求和扮演的“女性气质”,往往是高度刻板化、甚至是被男性凝视所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如前文所述的“二次元老婆”)。她们可能模仿的是一种非常特定、甚至有些物化的“萌”、“可爱”、“柔弱”的女性特质,这反而可能巩固了对女性的某些狭隘定义,而不是真正挑战性别规范的内核。
为了获得社群的认同,个体可能需要不断追求更极致的女性化外表和生理特征,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新的束缚。这种对“真实女性”标准的执着,可能使其从逃离一种性别规范(传统男性气概)陷入另一种(高度理想化的女性气质)的规范之中。
3.是性别自由,还是新的顺从?
从积极的角度看,选择成为“伪娘”或“药娘”,可以被视为个体在既有性别框架感到不适或不满时,寻求自我表达和身份认同的一种尝试。这体现了对传统男性角色和气质规范的一种偏离,一种对“成为不同于传统男性”的渴望。在这个意义上,它似乎提供了一种逃逸的路径,一种在性别表达上的“自由”。
然而,这种“自由”可能并非纯粹的、无拘无束的。如前所述,青少年接触到的“理想女性形象”(尤其来自ACG、网络社群)往往是高度特定和简化的。他们“自由选择”的模仿对象,本身就是文化工业和社群偏好共同塑造的产物。这种选择,更像是在一个预设好的“女性气质菜单”中进行点选,而非完全原创性的自我发明。
对于那些在传统男性气概标准下感到挫败、焦虑或被边缘化的青少年,转向“伪娘”或“药娘”的路径,可能并非完全出于对女性身份的积极向往,而更多是出于对“失败的男性身份”的消极逃避。当“成为一个成功的传统男性”的道路显得崎岖或缺乏吸引力时,“成为一个被关注的可爱伪娘/药娘”似乎提供了一个更易获得即时满足和社群认可的替代方案。一旦进入“伪娘”或“药娘”的实践,个体可能会发现自己需要不断投入精力、金钱甚至健康去维系这个新身份,以符合社群的期望和自我的设定。对“更像”、“更真”的追求,可能使其陷入一种新的身份焦虑和表演压力中,形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顺从”——顺从于“理想女性化”的标准,顺从于社群的目光,顺从于药物的逻辑。
这也就是资本主义景观社会的强大之处。万物皆可被消费,万物皆可被观赏
结语:谁的身体,谁的疆域?
当裙摆落下,当药片吞下,当青春期的焦虑化作软化骨架的激素回路,我们终究要问出那个问题:谁拥有这个身体?谁在定义这个身体的意义?
是算法?是虚拟社群?是父母、教育体制,还是资本幻景下那永远温柔、永远可被消费的“理想女性”?当一个个青少年在化妆镜前凝视自己——那已不再那么“男孩”、却也未曾真正“成为女孩”的脸,他们到底在试图逃离什么,又在向谁靠近?
如果“伪娘&男娘”尚是一场策略性的审美游戏,是在传统男性规训之外争取喘息的表演实践,那么“药娘”则意味着这场游戏走向身体政治的深水区,走向“可逆”的终点。在这—跃迁中,身体从未是单纯的个体财产,而是不断被他者投射、规训、重塑的疆域。伪娘的裙摆可能属于自己,但它的形状、色彩、意义,往往由社群赞美决定;药娘的荷尔蒙通路可能由自己启动,但路径的引导却早已嵌入某种“更像女性”的社会剧本之中。
而正是在这里,“自由”变得暧昧不清。
我们是否真的在见证性别规范的松动?还是,只是从一个由阳刚气质主导的系统,悄然转向了另一个由“理想女性化”景观消费符号绑架的秩序?是否真的选择了“成为自己”?还是,只是被更隐秘的欲望、算法和审美规范所选择?
“成为谁”,当然是个体的权利。但这个“谁”是否经过真正的思辨与体验?还是只是某个视觉模板的套版拷贝?“做自己”,当然值得尊重。但如果这个“自我”,只是由点赞算法构建,由封闭社群反复复制,又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谁的身体,谁的疆域?”这不是一个能轻易回答的问题。但它必须被提出。尤其是在这个儿童节,当我们讨论那些用裙子、用激素、用表演去探索“成为谁”的少年时,我们不能只有赞美与恐慌,不能只有自由与规训的二元对立,我们更需要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孩子们自己的事情。它拷问着我们的教育体系是否提供了足够多元和包容的性别认知资源;拷问着我们的社会文化是否能容纳超越二元对立的性别表达;拷问着数字平台在追求流量的同时,应如何承担起对未成年人健康成长的责任。
问题并非“他们为什么这样”,而是我们,是否真正给予过他们别的可能性。
在拟象的狂欢与身体的政治之间,我们仍有太多需要追问与聆听。这些游移在性别与身体之间的少年,他们的故事,关乎的不仅是他们自己,更是我们共同的未来,以及我们希望为下一代塑造一个怎样的“身份疆域”。
旅程至此,思绪纷飞,言犹未尽,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