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记忆是无法被线性叙事的。
它们更像一块被瞬间封存的感官琥珀——无需起承转合,只需一束光照进来,所有驳杂的气味、温度、声响与情绪,便会在同一时刻悍然苏醒,毫无预兆,像一场突袭。
于我而言,福禄寿的《嗵嗵》就是那束光。而那块琥珀,是沈阳无尽的冬天。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下沉。沉入城市的地下,搭乘那班准时发车的铁皮野兽。车厢的震颤是一种规律的催眠,窗外是永恒的虚空,哈气在人们的睫毛上结成薄霜。东北的冬天是有实体的:零下一二十度的严寒,是一种温柔不起来的暴力,它剥夺一切多余的颜色、情绪和言语,只留下近乎真空的肃杀。
而我的耳机里,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献给凛冬的通灵仪式。
我并未因此感到希望。希望太轻了,轻得会被这片土地的风吹碎。 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彻骨的、野性而清醒的共振。仿佛这首歌并非由谁谱写,而是从寒风与冻土之间自然蒸腾出的旋律,是东北冬天本身的灵魂,被灌录进了节拍与吟唱里。
而这旋律的真身,第一次向我显形时,却并非我想象中的原始祭祀、荒漠或任何宏大的悲怆。它显现为……一群毛茸茸的、跳着舞的小动物。
小动物?兔子?熊?或者……小芒狗?
我的生活中可没有芒狗和小动物,只有一沓沓待批的习题册和课后反馈。在教室中,我和孩子们都在进行一种精准的、被量化的仪式。我把知识拆解成公式、步骤、得分点,灌输给他们;他们则用分数回应我。一切都清晰、理性、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我们都在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坐标系里,努力向上攀爬,拒绝“下坠”。
可当夜晚来临,我把自己献祭给耳机,按下播放键。咒语开始——
神明神明张开嘴
让我知道我是谁
它把我向天上推
略过尘与灰
不得不停歇不停歇
黑夜在背上飞
来狂欢吧狂欢吧
永远不下坠
太阳太阳请你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
遗憾那么多
夜幕夜幕请你告诉我
该怎么做怎么做
灵魂才不会破
嗵一声落下(壳中藏心惶惶)
嗵一声开花(抬头见那天光)
嗵一声落下(浮生空空荡荡)
变回孩子了(风带着我流浪)
(请)神明神明张开嘴让
我知道我是谁
它把我向天上推
略过尘与灰
不得不停歇不停歇
黑夜在背上飞
来狂欢吧狂欢吧
(就安心吧安心吧)
永远不下坠
wu…
飞过麦穗
飞过霓虹光辉
飞过墓碑
飞过瓦砾堆
那声音一出来,白天的坐标系就碎了。所有的理性和逻辑都被那凛冽的寒风吹得无影无踪。我的世界被劈成两半:一半是窗明几净、被公式和目标填满的教室;另一半,是这首“邪性”的歌所召唤出的、混沌不清的内心荒原。
它不是在鼓励我,它是在瓦解我。它在嘲笑我白天那个为人师表、兜售确定性的自己。它用鼓点敲打着我的耳膜,说:看,这才是你。你不是那个在讲台上循循善诱的老师,你只是一个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夜里,靠着一段无法被定义的旋律,试图辨认自己魂魄的通勤者。
我看那些小动物一遍遍抬手、旋转、跺脚。它们跳得认真得近乎哀伤,像在替全世界的过劳人跳一场忘却之舞。
仿佛它们知道我快要熄了,于是专门编排了一段舞,试图把我从城市、寒冷、地铁、讲义、教案、疲惫的孩子和沉默的领导之间,拎起来。
让我 “不下坠”。哪怕只有四分半钟。
走下地铁,凛冽的空气瞬间灌满肺腑,疼得人一激灵。我把耳机摘下,音乐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但感官却被另一种东西填满——寒冷。它不再是抽象的温度,而是有了形状、气味和质感。我能“看”到它像无形的冰屑,从我裸露的皮肤渗入,沿着血管爬行;我能“闻”到它带着一股铁锈和冻土混合的、干净到极致的腥气;我能“听”到寂静本身发出的、高频的嗡鸣。
这就是东北的冬天独一无二的通感:它用极致的寒冷,打通你所有的知觉,强迫你与这片土地上最原始、最沉默的力量共鸣。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刚结束通灵仪式的萨满。神明已经离去,仪式长袍被剥下,换上普通人的外衣。耳机里喧嚣的鼓点和吟唱,最终都凝结成了我脚下那一声声坚实的、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那声音在告诉我:仪式结束了。
而你,必须面无表情地,走回那片需要你继续扮演“老师”的,无声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