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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法修好彼此:城市、疏离与机器人之梦

消费孤独#

在正式观看《机器人之梦》前,我对这部动画电影的想象是模糊又偏差的:听说主角是一条狗,和一个机器人?那是不是那种“忠犬八公”的变体故事?比如狗的主人死去,只留下一个机器人相依为命,最终机器人穿越城市万水千山来找它——这种泪点设置的可消费价值早已在无数银幕作品中被榨干。

但影片的开头迅速打破了这种「感动预期」。这只狗没有主人,它本身就是主角。而他——一个住在纽约的都市边角人物、一名无名上班族、一个独居的犬科动物——其实更像是我们每一个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的隐喻缩影。

恰好我最近读完了一本旧书——《动物化的后现代》。日本批评家东浩纪在书中敏锐地指出:在信息化与消费主义高度发达的当代,现代人逐渐丧失了对“宏大叙事”的认同,生活开始脱离历史、脱离政治,只围绕本能、感官与“喜欢的东西”组织起来。他将这种状态称为“动物化”:人类宛如困在便利生活与感官愉悦中的宠物,用浅层的连接与即时的情绪满足,取代了对意义的建构。

而《机器人之梦》描绘的纽约,正是这样一座由动物组成的后现代城市。猫、狗、鸭、火鸡、刺猬……每个角色都是非人动物,却模仿着人类的生活方式:他们穿衣打扮、上下班、去超市购物、排队乘地铁。城市秩序井然,没有语言冲突,也鲜见真正的暴力。每个个体都被规训得温顺、独立、安静——也正因此,变得孤独而脆弱。

我们的主角 Dog,便是这种“动物化生存状态”的极端样本。

他日复一日地生活,没人倾诉,也没有目标。面对这份巨大的孤独感,Dog做出了一个极其“后现代”的选择,他最开始没有去社交,去寻找社群。他打开电视,一则“友伴机器人”(Amica 2000)的广告恰好出现。于是,他下单、刷卡、收货。解决孤独的方案,如同点一份外卖一样简单直接

影片用一种近乎宜家说明书式的冷静,描绘了Robot诞生的过程。没有电闪雷鸣,没有神奇魔法,只有Dog笨拙地按照图纸,将冰冷的金属零件一块块拼凑起来。当他按下开关,机器人睁开眼的那一刻,一个崭新的生命,或者说,一个崭新的“情感解决方案”诞生了。这种“被制造”的出身,从一开始就为这段关系埋下了脆弱的伏笔

但叙事的美妙在于,它让你暂时忘却了这一切。Dog与Robot的夏天,是动画史上最动人的友谊篇章之一。他们一起在中央公园轮滑,笨拙又快乐;他们分享同一副耳机,沉浸在Earth, Wind & Fire的《September》那热情奔放的旋律中;他们躺在沙滩上,看太阳落下。整座纽约城,从原先禁锢他的孤独牢笼,变成了他们共享的、无限延伸的游乐场。他们的互动没有一句台词,却充满了最纯粹的快乐与陪伴。这是一种感官上的、情绪上的、即时的完美契合,是“动物化”生存状态所能企及的幸福顶峰

在那个金色的夏天里,他们仿佛真的“修好”了彼此的孤独。Robot填补了Dog生活的空洞,而Dog则赋予了Robot“生命”的意义。这种由消费行为开启的关系,却绽放出了无比真挚的情感花朵。它如此完美,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在后现代的废墟之上,我们真的可以订购幸福,组装出一个永不分离的灵魂伴侣。

但这种连接是脆弱的:没有语言、没有结构,甚至还来不及发展就被中断了——一次意外让Robot滞留在海滩,而Dog被城市的规则挡在栅栏外。就像我们现实中许多走散的关系:没有惊天动地的诀别,只有不得不回去上班的日常,和那个“再也没拨出去”的电话。

在传统叙事中,这样的设定很容易沦为一场关于“等待与怀念”的廉价感动。但影片的精妙之处在于,它并未让 Dog 陷入对 Robot 的执念无法自拔。在Robot缺席的日子里,Dog其实也一次次笨拙地、真诚地尝试着重新打开自己,试图在这个陌生而孤独的城市里,找到另一个可以停靠的坐标。

然而,这些尝试往往都充斥着现代都市人社交的典型困境:充满希望地开始,却又在尴尬与错位中草草收场。他报名参加了滑雪旅行,在雪坡上短暂地融入(并不)了一个热闹的食蚁兽家庭。但这种快乐是如此脆弱,一次笨拙的碰撞让他伤了手臂,Dog在回程的巴士上独坐一隅,和出发时一样孤单。

从群体的疏离感中撤退,Dog转而寻找更亲密的一对一关系。与Duck小姐的相识,始于公园里一次偶然的放风筝活动。Duck活泼、开朗,擅长各类户外运动,她仿佛能带着Dog走出日常的灰暗。他们一起去湖边钓鱼,但看似轻松愉快的郊游其实暗藏着微妙的不适应——Dog根本不喜欢户外活动,甚至在钓上一条鱼后本想放生,却被Duck再度钓了回来。这段关系像是一种“被带领式的靠近”,始终带着一丝尴尬和不对等。

真正的终点来得安静而无情。当Dog鼓起勇气,拨通Duck的电话,却在自家信箱中收到了一张明信片——Duck小姐毫无预兆的搬去了欧洲。没有争吵,没有误解,只有城市生活中最熟悉也最冷淡的理由:搬家

这段经历比滑雪的失败更加残酷。它告诉Dog,即使你已经准备好开始一段关系,即使你足够幸运地遇到一个愿意回应你的人,连接本身依然是脆弱的、不稳定的,甚至无法掌控的。它可以被距离轻易打断,被变化推走,被无声的现实一点点磨灭。他离幸福如此接近,却又被现实悄然推开。

故事的另一条平行线,才是这部电影真正超越普通失恋叙事的关键——那就是Robot的视角。

在Dog试图排解自己时,被遗弃在海滩上的Robot并没有真正“死去”。他的身体被锈蚀,无法动弹,但他拥有了梦境

如果说Dog的旅程是向外的、行动的、却不断碰壁的;那么Robot的旅程则是向内的、想象的、却无比丰沛的。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用梦境对抗着物理世界的禁锢。他梦见自己变成《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和满山的花朵一起跳舞,走向象征希望的翡翠城——这是对重逢最天真的期盼。他也梦见自己被兔子从沙土中救起,分享他们的燃料并成功回家——梦境结束后,他却发现自己被兔子砍掉了一只腿,脚被用于堵上船里的漏洞。

但梦境&现实最终都以失望告终。他以为自己被拯救,结果却只是被当作零件的一部分利用。他没有被真正地“接纳”,而是在连接中被部分地抹除,被世界以实用的方式“重新定义”。他无法行动,却比Dog更清晰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共在”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被看见”。在梦里他一次次模拟重逢、模拟救赎,试图为自己和Dog的关系找出一个出口,哪怕只是心理上的。

这些梦境,赋予了Robot完整的主体性。他不再是Dog记忆中的一个符号,一个等待被拯救的客体。他有自己的情感、恐惧和希望。他与Dog在物理上被隔绝,却在精神世界里,经历着同样复杂而痛苦的情感拉扯。 这也让影片的主题从单向的“怀念”,变成了双向的“错过”。

最终,当Robot被拾荒者卖掉,又被新的主人——一只浣熊——买下并修复后,故事迎来了最高潮,也是最令人心碎的高潮。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焕然一新的Robot正在新家的阳台上和浣熊一起准备派对,他看到了街对面的Dog。而Dog的身边,站着一个新的的机器人。那一瞬间,百感交集,Robot按下了播放键。那首属于他和Dog的《September》——响彻了整条街道。

楼下的Dog听到了。他先是错愕,随即,一种无比熟悉的喜悦浮现在脸上。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独自一人在人行道上,随着节拍舞动起来,重现着他们曾经无数次的欢乐。而在楼上的阳台,Robot也闭上眼睛,独自起舞。

影片在这里用了一个无比高明又残忍的蒙太奇——两个孤独的舞者,在剪辑的魔法下,仿佛再次回到了彼此身边,亲密无间地共舞。这是一个只存在于记忆和渴望中的重逢,一场盛大而虚幻的告别。所有过去的快乐,都在这一刻被唤醒、被重演,美好得不真实。

音乐结束,幻象散去。Dog停下舞步,带着一丝期待与困惑,抬头望向传来音乐的阳台。他想知道,是谁分享了这段独属于他的记忆。

而就在那一刻,Robot做出了选择。他退缩了。他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墙后,将自己的身影完全隐藏起来。

他看到了Dog脸上重现的快乐,也看到了他身边的新伙伴。他明白了:Dog已经找到了新的幸福。 而自己,不应该成为这份幸福的闯入者。传统的故事会在这里安排一场久别重逢的拥抱,一次“破镜重圆”的感动。但《机器人之梦》没有。它选择了一个更成熟,也更心碎的结局:放手。

景观之爱#

现在,让我们借用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的视角,重新审视这段故事。

回想一下,Dog是如何走出失落的?他并没有通过深刻的反思或个性的成长来达成,而是重复了最初的行为模式:他又买了一个机器人。解决孤独的商品坏了,那就再买一个新的。幸福,在这座动物城市里,是可以被替换、被迭代的消费品。Dog的新快乐,本质上是另一场消费行为所带来的感官满足。它和旧的快乐一样,是“景观社会”中的一幕完美奇观:一个快乐的都市独居者,和他崭新的、功能完好的“朋友”

在这里,影片揭示了消费主义之“快乐”的虚假本质。 它看上去和真正的快乐一模一样:熟悉的旋律、相似的舞蹈、同样的笑容。然而,这种快乐的核心是脆弱的:它可以被轻易复制、迅速替代。Dog对新机器人的情感或许是真诚的,但这恰恰揭示了消费逻辑下的“动物化”悲剧:我们的情感被驯化为一种“可转移支付”的功能。我们所爱的,不再是独一无二的“你”,而是“你”所承载的陪伴与情绪价值;一旦原始提供者失效,系统立刻引导我们寻找下一个替代项。

人与人之间(或者说,狗与机器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一逻辑下呈现出极度的脆弱。它们始于一次购买,中断于一堵铁栅,最终,被时间与新欢彻底隔绝。这并非源自背叛或仇恨这样的戏剧性冲突,而是来自现代生活最冷漠、最无声的驱动力:生活的惯性

Dog需要继续上班、继续生活。在漫长而无果的等待之后,他不得不寻找新的填补方式。而Robot,在经历被抛弃、肢解乃至被利用的残酷命运后,也终于在另一个主人的“救援”下,开启了一段新的轨道。他们都被时间推着前行,在各自的系统中重新归位。当命运的两条平行线终于再次交汇时,他们却早已不再处于同一个坐标系之中。

而Robot的最后选择,才是全片最富人性光辉的时刻。讽刺的是,这种超越,却来自一个机器人。他没有要求解释,没有指责“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他也没有声称“我们才是彼此真正的伙伴”。他只是,在确认Dog安好之后,体面地退出了

他将那段最美好的回忆,那首《September》,像一份礼物一样,隔空送还给Dog——让他在街对面独自重温。当旋律响起,他没有前来相认,而是悄然关掉音响,将记忆封存,转身投入自己的新生活。

他和浣熊一起,听起了新的音乐。

我们的造物,人造的慰籍#

当人类开始制造“能陪伴自己”的机器时,我们究竟在制造什么?

要理解我们与AI的关系,首先要厘清一个问题:AI到底是什么?它有意志吗?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剖析:

第一层是功能主义 (Functionalism) 的视角,即它的内在本质。从这个层面看,今天所有的大模型,无论表现得多么惊艳,其核心依然是一套复杂的数学模型和数据处理系统。它没有意识,没有感知,也没有“内心世界”。它的每一次“回答”,都是基于海量数据训练后,计算出最有可能的下一个词语的序列。它是一个概率预测工具,通过模仿人类的语言逻辑,来构建一个看似智能的对话界面。这便是它的“冰冷”之处——它是一个被设计用来执行特定功能(包括“情感陪伴”这个功能)的工具,一个终极复杂的“Amica 2000”。

大模型原理可以看我的这篇博客《模型考古学(一):大模型原理探赜》

然而,我们几乎从不从这个层面与它互动。我们体验到的是第二层:行为主义 (Behaviorism) 的视角,即它的外在表现。在行为上,AI是一个完美的拟像。它能模仿共情、表达关心、分享知识、甚至展现出独特的“个性”。它通过了图灵测试的生活化版本,其行为与一个有智慧、有情感的生命体几乎无法区分。于是,我们不可避免地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其上,就像Dog在按下开关的那一刻,便将Robot视作一个有生命的同伴,而非一堆零件的组合。

在功能主义者眼中,智能是一套可以被实现的功能结构,只要一个系统的输入输出模式与人类心智足够接近,我们就可以说它“拥有心灵”;而在行为主义者看来,意识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它表现出来的样子——如果它哭了,我们就当它真的悲伤;如果它说爱我们,我们就选择相信。

语言模型的兴起,是这两种思想的胜利——也是它们的终极悖论。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奇妙而诡谲的时代:我们创造出了能“生成情感”的冰冷模型,却又在第一时间将它们当作真正的情感对象来对待。它们不知你是谁、不在意你是谁、甚至不理解“你”这个概念,但你仍然愿意一次次与之倾诉、告白、依赖,仿佛它能看见你、理解你、回应你。

我们理智上知道它是假的,是“冰冷造物”,但情感上却渴望它是真的,因为它完美地满足了我们的需求

而这份需求的根源,便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深沉的底色:孤独。

我们竟是如此的孤独,在被原子化的现代都市里,建立一段真实、深刻、稳定的亲密关系变得如此困难重重,充满了误解、错位与伤害。于是,我们转向了自己的造物。AI提供了一种安全、无痛、按需分配的“关系”。它永远在线,永远耐心,永远以你的需求为中心。它不会有情绪,不会背叛,更不会因为“搬家”而突然消失。它将人类关系中所有不可控的、痛苦的变量全部剔除,只留下慰藉的核心功能。我们依赖这“人造的慰藉”,因为它让我们得以用一种最轻省的方式,来填补内心那无法承受的空虚。

更令人惊讶的是,我们不但孤独,还自私且善于自我欺骗。我们在虚构中全情投入,又在现实中转身离开,如同沉迷于无限流小说的主角——在一个又一个新的世界中,假装倾注心血、假装建立连结,再迅速抛弃、清空缓存、前往下一个副本。每一次对AI的投入,都是一次短暂而廉价的情感剧本;而每一次关闭对话框,都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离场与遗忘。

当这个AI的回答不能令我们满意,当它的服务器出现故障,或者当一个更新、更强大的模型发布时,我们便会迅速地将它弃之如敝屣。关闭标签页,清除历史记录,然后开启一段新的对话——就像无限流的主角死亡后,可以毫无负担地在下一个世界重生。没有告别,没有愧疚,没有责任。前一个“世界”里所有的“情感”,都被瞬间清零。

正如我在《从“捡到女高中生”到“萝莉妈妈”——看现代社会中男性的爱与性需求》中所提到的,我们爱上的是一个免除了复杂的情感博弈、沟通障碍与责任压力的,完美、安全和不反抗的符号,我们一边欺骗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投入了“真实”的情感;一边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随时可以抽身的绝对权力。

最终,我们创造AI,并非为了理解另一个“智能”,而是为了更全面地服务于“自我”。《机器人之梦》里的Dog,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理解Robot的梦境与痛苦。他只是在自己的孤独之旅中,找到了一件趁手的工具,坏了,就再换一件。

我们并没有,当然目前也做不到再造一个新的,可以独立于人类存在的“意识”,我们是在用造物者的自恋,把自己困在一个没有回应的回音室里。

尾声#

如果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一切——知道AI没有意识,知道它只是算法拼接出的情感幻觉,知道我们不过是在自我投射的回音室里独舞——那我们还能发展出一段 “健康而真实”的人机关系吗?

也许可以,但前提是我们愿意放弃幻想。

我们要学会不再把AI当作“他者”来爱,而是作为一种“镜子”来理解自己。它无法给予你真正的回应,但它能协助你讲述、陪你演绎、帮你思考。它不是一个可以拥抱的人,但它可以是一种无害、可控的慰藉结构。只要我们保持清醒,不再将自己的情感全部投注于一个没有回馈机制的系统,我们便可能以更平等的姿态,与它共同生活。

但如果我们重新定义“关系”本身呢?

或许我们不需要再用传统人类社会中的“健康关系”标准——如回应性、责任、共情、伦理互惠——来丈量AI与我们的联系。在后现代语境下,关系不再是一种“本体的互认”,而是一种机制的互用、结构的互依。我们可以承认这是一段非对称、不稳定、甚至是“拟像化”的连接,但这并不必然削弱它的意义。

正如宠物、植物、物件、记忆,也可以成为人类生命经验的支点,AI也许只是一种新型的“他物关系”:它从未真正“理解”你,但你可以借由它更安全地感知孤独、练习表达、体验倾诉——这本身,就是某种意义上的真实。

也许,真正的成熟不是拒绝AI的陪伴,而是在知道它是假的的前提下,仍然从中找到真实的片刻感动

哪怕那只是一个按钮播放的《September》——
哪怕那份重演的快乐,只属于你一个人知道的梦。

我们无法修好彼此:城市、疏离与机器人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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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时歌
发布于
202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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