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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kPark|N号房,灰犀牛,兼费米估算我国的偷拍消费人群

其实前两天「中国版N号房」——MaskPark 社群的议题在舆论场浮出水面时,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相反,我几乎是平静的,甚至还有点想笑。

因为在我看来,这类现象本就属于一种理论上“每个人都应该早知道”的存在——它是典型的灰犀牛事件,从不隐藏,也不神秘,只是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默默积聚,这个议题什么时候被提出来、被报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当真正被摆在台面上的时候大家才会故作震惊状

“啊!原来我国偷拍问题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 “太绝望了,这个世界难道没有光了吗?” “……”

这种后知后觉的惊诧,甚至还有人为之洗地,在我看来,前者多少显得伪善,后者则令人作呕。

但无论如何,既然它终于被看见了,那我们也确实应当借此来认真地面对它,并用一种显得有些恶趣味的方式来估算一下我国的受众人群。

一、费米估算:我国「偷拍」产品的核心受众,和消费人群规模几何?#

在开始计算前,我们必须明确一个前提:这种估算是不可能获得一个相对精确的数字的;费米估算追求的是把握一个相对确定的数量级,是为了校准我们对于问题严重性的基本认知,否则其实绝大多数讨论都是建立在个人感性想象上的空中楼阁。

费米估算的核心,是把一个无法直接回答的复杂问题,拆解成一连串可以凭借逻辑和常识进行合理推测的子问题。

为了让估算更具层次感,我们将受众拆分成两个圈层:

  1. 广义消费人群:指那些在主流色情网站上,出于好奇或寻求刺激,点击过“偷拍/自拍/流出”等分区的浏览者。他们是这个生态的流量基础和被动共谋者。
  2. 核心参与人群:指那些不满足于被动观看,主动寻找并加入N号房式加密社群(如MaskPark),进行付费、交易、甚至上传内容的深度用户。他们是这个黑色产业的积极构建者。

我们先来估算范围更广的第一个圈层。

第一步:圈定基础人口#

这一步的逻辑起点是可能接触到这类内容的群体。考虑到此类内容的消费主体,我们直接锁定:中国男性网民

如果有阅读者在这里钻牛角尖说为什么不考虑部分女同也喜欢看,那我建议还是先把义务教育读完,或者去B站大学找门统计学来上它十个小时也行

  •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5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的数据(2025年7月21日),截至2025年6月,中国网民规模为11.23亿。
  • 我们取男性占比约51%,简化为 5.7亿

这是我们进行一切估算的基石。

第二步:筛选潜在需求者#

并非所有男性网民都是线上色情内容的消费者。我们需要一个代理指标来估算有稳定消费习惯的群体规模。这是一个敏感数据,但我们可以基于社会观察做出合理推断。

考虑到性是基本生理需求,以及线上渠道的高度可得性(即使存在法律障碍),我们可以保守估计,在5.3亿男性网民中,有稳定意愿和行为去寻找并消费线上色情内容的比例在 15% 左右;这个比例剔除了未成年人、老年人、无兴趣者以及偶尔接触者,专注于构成市场主体的常规用户。

  • 计算: 5.3亿 × 15% ≈ 8500万人

这8500万人,构成以中国大陆男性用户为客群的所有线上色情产业(无论合法与否、普通或极端)的潜在市场总额。

第三步:估算广义消费人群#

现在,我们需要估算这8500万的常规用户中,有多少人会点击,或者说点击过色情网站中常见的「偷拍」分区。

  • 行为门槛分析:这个行为的门槛极低。它不需要额外付费、不需要特殊软件、不需要身份验证。唯一的阻力来自用户的内在道德感或同理心。

  • 平台引导:几乎所有大型色情聚合网站,都将“偷拍”作为一个标准化的分类标签,与“欧美”、“日韩”并列。这种正常化的陈列方式,本身就在削弱用户的道德敏感度,并极大地激发好奇心。

  • 转化率推断:面对唾手可得且被平台“正常化”的禁忌内容,我们有理由相信,相当一部分用户会出于好奇、寻求“真实感”刺激等动因而产生点击行为。我们估计这个转化率在 40% 左右。这是一个相对保守的数字,高估了用户的道德自律,低估了人性的幽暗和好奇。

  • 计算: 8500万人 × 40% = 3400万人

一个很不准确,但数量级大概率是没问题的结论由此可得:

结论一:我国偷拍产品的广义消费人群,其数量级在“千万级”(10^7)。

第四步:估算核心参与人群#

接下来,我们需要估算更深度的N号房式社群参与者,这个行为门槛陡然升高,因为:

  • 行为门槛分析:加入此类社群通常需要:1)了解并使用Telegram等境外加密软件;2)拥有进入渠道(如老用户邀请或通过黑灰产链接);3)愿意为高度非法的、涉及真实伤害的内容付费;4)接受社群内更为极端的“投名状”式规则。
  • 转化率推断:从8500万“潜在需求者”中,愿意跨越数个法律和道德红线,进入这个硬核圈子的人,必然是少数。这个转化率反映了从灰色行为到黑色犯罪的急剧衰减。我们假设,在中国这个更庞大的基数上,愿意深度参与的比例在 1% 到 3% 之间。我们取一个中间值 2%

计算:8500万 × 2% = 170万人

结论二:我国“偷拍”产品的核心参与人群,其数量级在“百万级”(10^6)。

看到这里有的观众可能会急了。

你可能会觉得,170万核心参与者,3400万广义消费人群,这个数字是不是太夸张了?是不是臭打女拳的又发力了?是不是在贩卖焦虑,为了博眼球而耸人听闻?

这种反应可以理解,但它源于感性上的抗拒,而非逻辑上的证伪。为了不让讨论停留在“我觉得”的层面,我们需要一个已经被验证过的现实坐标系来作为锚点。

这个锚点,就是几年前震惊世界的韩国N号房事件

我们可以用韩国的公开数据,来校准我们估算的合理性。根据韩国警方在调查后修正的数据,深度参与N号房系列犯罪聊天室的独立用户数约为6万人

这个数字是分子,我们再来看分母。事件爆发的2020年,韩国总人口约为5170万,其中男性人口约为2585万

现在,我们可以计算一个关键比率:

韩国N号房核心参与者占其男性总人口的比例: 60,000人 ÷ 25,850,000人 ≈ 0.232%

这个比例告诉我们,在一个与中国社会文化、竞争压力、技术环境有诸多相似之处的发达工业社会,有大约千分之二点三的男性,被卷入了这场有组织的数字化性犯罪之中。

现在,我们把这个已经被验证的现实比率,与我们之前对中国的估算结果进行对比:

我们估算的中国核心参与者占男性网民的比例: 1,700,000人 ÷ 570,000,000人 ≈ 0.298%

对比一下这两个数字:

0.232% (韩国现实) vs. 0.298% (中国估算)

你会发现,二者惊人地接近。它们不仅在同一个数量级(千分之几),而且数值也相差不远。我们的估算结果甚至还略显保守。

这种跨国界的高度一致性可以强烈暗示:

  1. 我估算的逻辑链条是相对可靠的。从男性网民到潜在需求者,再到核心参与者的层层筛选和转化率设定,其结果与一个已经发生的、被彻查的真实案例高度吻合。
  2. 这背后存在共通的社会结构性病因。无论是高压的社会竞争、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文化,还是匿名技术带来的道德真空,这些因素在中韩社会中都普遍存在,并催生了规模相似的恶性肿瘤。

当然,我要在这里找补一句,偷拍是一个世界范围的顽疾,从黑皮到黄皮到白皮,大家一起手拉着手共享大约这个比例,只是其中的社会学成因有部分差别而已

因此,我们估算出的百万级核心参与者和千万级广义消费人群,并不是一个傻逼在这里凭空想象的恐怖故事,而是一个有现实坐标系作为支撑的相对可靠的推论。它不是「会不会」发生的问题,而是「已经有多大规模」的问题。

承认这一点,才是我们讨论所有后续问题的真正起点。

二、那咋办?#

在提出任何廉价的解决方案之前,我们必须先承认一个事实:这个问题无法被解决,它只能被管理。

「解决」意味着根除、消灭,让它不再发生。在一个拥有数亿潜在用户、被匿名技术武装、由人性底层欲望驱动的地下市场,谈论根除是一种天真的幻想。任何相信可以通过几次专项打击、几场道德说教就能让这类现象消失的人,都和相信祷告能治愈癌症一样,是在用良好的愿望对抗客观规律。

放弃自我感动式的幻想,我们才能讨论真正有效的策略。我们的目标,应该是像管理一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病一样,通过持续、高压、且极其务实的手段,将其抑制在尽可能低的水平,并最大化其运作成本和参与风险

1.从打击生产者 到 摧毁消费市场#

传统的应对方式,是集中所有资源去抓捕金字塔顶端的组织者和内容生产者。这当然是必要的,但这是一种典型的治标不治本。因为只要金字塔的底座——那数以千万计的无辜消费者——依然存在,市场需求就会源源不断地催生出新的生产者,砍掉一个赵博士,市场会立刻生出一百个钱博士、孙博士。

因此,战略的重心应当转移:让消费行为本身变得极度危险和不划算。

首先,我们可以通过立法和执法的明确转向,彻底粉碎“我只是看看,不犯法”的幻想,可以尝试将“付费观看/持有/传播非法获取的他人私密影像”定义为清晰的违法乃至犯罪行为。韩国在N号房事件后就紧急修订了法律,规定即使只是持有相关影像,也可能面临3年以下有期徒刑。

法律的威慑力,必须延伸到每一个点击鼠标的终端用户。

在经济层面,我国底下钱庄,各类灰黑支付宝&微信中转其实一直都十分猖獗,但我相信按照支付宝和微信支付那帮扫地僧的算法能力,在投入可控资源的前提下其实是完全能够做到监管此类中心化偷拍账户的。任何与这些地址产生交易的个人账户都可以被很方便地进行监管和调查。

当一次几十块钱的付费行为,可能导致你所有银行账户被冻结,并需要向警方解释资金来源时,消费的欲望就会迅速被对财务毁灭的恐惧所取代。

2.技术对抗#

其实这块相对来说不太现实,因为已经打了快四年的斯拉夫抽象大区的俄乌双方都在用telegram彼此沟通和呼叫炮兵袭击,这是国家和军队层面对telegram安全性的认证()

试图从技术角度去封堵&破解telegram频道实在是有些困难,所以就不写了,只是占个位。

3.在文化上的祛魅与羞辱#

从传媒角度,我们亲爱的媒体和自媒体可以停止使用吃瓜、福利、资源等娱乐化、中性化的词语来描述这类事件。媒体们应当用最准确、最冰冷的法律和医学术语来定义它:

这不是偷拍,是犯罪 ; 参与者不是好兄弟,是 数字化性暴力罪犯; 受害者泄露的不是视频,而是 犯罪证据

语言的改变,是剥夺其任何娱乐色彩和正当性的第一步。

目前的舆论,常常不自觉地将施暴者描绘成神秘、高技术的黑客或掌控一切的主谋。这在无形中赋予了他们一种权力的光环。我们的媒体或许可以将这群人描绘成他们本来的样子:一群在现实生活中极度失败、缺乏异性吸引力、只能通过在匿名网络中窥探和伤害女性来获得可悲的、代偿性权力感的懦夫。 剥夺他们的神秘感,代之以深刻的、源于现实的羞辱。让他们在潜在模仿者眼中,不是强者或者乐施好善的群友,而是废物。

结尾:没必要故作震惊状#

在这个议题上,我们真的不需要再震惊一次了。震惊是对现实迟钝的一种表现,是面对灰犀牛来袭时的装睡术,是自我免疫的懦弱藉口。

更重要的,是清醒,是承认,是以毫不浪漫的视角直视一个病灶横行的系统。

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一个无法彻底清除的问题;但也必须坚持:它可以被看见、被揭露、被管控、被打击。

比起再次在键盘前哀叹“这个世界没有光”,我们更应该做的,是把光举起来,照进那些角落——哪怕光芒微弱,也比假装黑暗不存在强得多。

MaskPark|N号房,灰犀牛,兼费米估算我国的偷拍消费人群
https://www.lapis.cafe/posts/humansciences/society/digital-violence-china-maskpark/
作者
时歌
发布于
2025-08-03
许可协议
CC BY-NC-SA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