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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研究 01|制度大于真理:早期基督教的边界建构

基督教的历史,可以被视为:

一个边缘化的犹太末日教派,在其核心领袖被罗马帝国以最羞辱的方式处决之后,非但未曾覆灭,反而借由一系列深刻的社会与思想变革,最终演化为世界性宗教的奋斗史.

任何对此历史进程的研究,都必须回到那个最不合常理的原点:一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弥赛亚」。

在公元 1 世纪的犹太社会语境中,十字架酷刑是罗马帝国专门施加于叛乱者与奴隶的刑罚,是集无能、诅咒与彻底失败于一身的终极公开羞辱与酷刑。

按理而言,这样一位被国家机器碾碎的「救世主」,本应导致信仰体系的灾难性崩塌 —— 基督教运动理当随其领袖的死亡而烟消云散。

然而,它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基督教得以存续的第一个关键转折为叙事的重构:「复活」宣称。这一叙事将运动最沉重的负资产(被处决的领袖)转化为最具颠覆性的核心信仰(战胜死亡的神性显现)。它以一种形而上的胜利,消解并超越了政治层面的彻底溃败。这一叙事反转为濒临溃散的社群提供了存续的终极理由,还催生了远比「解放犹太民族」更为宏大的信仰承诺——一个能为全人类提供永生盼望的普世承诺

紧接着,第二个,也是最具战略意义上的变革由保罗(Paul of Tarsus)主导完成。他敏锐地意识到,若要使这一源自犹太教的信仰传播至更广泛的罗马世界,就必须剥离其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通过废除割礼、放宽饮食律法等举措,保罗成功地将基督教从一个地域性、族群性的犹太教分支,改造为一套低门槛、高普适性、易于跨文化传播的信仰体系。他成功地将信仰的受众从巴勒斯坦的犹太社群,拓展至整个罗马世界中渴望精神慰藉的广阔群体。

但如此迅猛的扩张也暗藏失控的风险。

基督教神学的系统建构并非紧随耶稣殉道而来,而是迟至耶稣与门徒同行的时代落幕之后,在其门徒——尤其是最后一位使徒、“主所爱的”约翰——相继去世之后,才真正走入需要自我界定与自我正当化的阶段。约翰之死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此后,“诉诸使徒”的教义解决路径不再可行,基督教必须独立面对教义分歧和权威真空。

进入公元 2 世纪,基督教内部涌现出多元派别与所谓「异端」:诺斯底主义者试图将其哲学化、精英化;马吉安主义者主张彻底割裂其犹太根源;孟他努主义者则试图以激进的圣灵体验复兴早期的末日狂热。这些被后世称为「异端」的群体,并非单纯的「乱源」,而是围绕「基督教究竟是什么」这一核心命题的不同诠释竞争者。

正是在这场思想交锋的压力下,基督教完成了第三次、亦是塑造其未来形态的关键变革:制度化。为对抗多样性带来的瓦解危机,一个后来被称为「正统派」的阵营,锻造出三件强效的组织武器:统一的《正典》 以垄断信仰叙事权,扼要的《信经》 以作为思想筛选与身份认同的标尺,以及神圣化的主教体系(使徒统绪) 以建立金字塔式的权威架构。

最终脱颖而出的,并非神学上最精深圆融的版本,而是组织上最具整合力、传播力与排他性的版本——主教集权派,也即正统派。

何为异端?#

在社会学与历史学的视角下,「异端」(Heresy,源自于希腊语 hairesis ,意为「选择」或「派别」)首先实际上不是一个神学概念,而是一个权力概念。它是由最终的胜利者(即正统派)对自己昔日对手的追溯性标签。在公元2-3世纪,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教会去审判异端;那会还是一个充满了多元思想的、沸腾的基督教市场,各个派别都在争夺对「耶稣遗产」的最终解释权。

1.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耶和华是投注#

诺斯底主义试图将基督教与当时流行的希腊哲学(特别是柏拉图主义)进行融合,其核心主张是:

极端二元论:物质世界是邪恶、低等、偶然的产物,由一位无知或邪恶的次等神「巨匠」(Demiurge)所造。这位巨匠就是旧约中那位反复无常、充满嫉妒与愤怒的耶和华。

至高神,与救赎即知识:在物质世界之上,存在一个真正的、不可知的、至善的灵性至高神。人类的灵魂是坠入物质肉体牢笼的「神性火花」。救赎并非来自对耶稣史实性死亡与复活的「信」,而是来自一种特殊的、秘密的「知识」(Gnosis),这种知识能唤醒灵魂,使其忆起自己的神圣来源,并逃离物质世界。诺斯底主义强调:人类之所以受苦,是因为遗忘了自己的真正本源

诺斯底主义完美地解决了困扰早期基督教的「神义论」问题:

如果上帝是全善的,为何世界充满苦难?

诺斯底主义的回答简单粗暴:因为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帝本身就是个二流货色。这个解释对那些受过希腊哲学熏陶、无法接受旧约中上帝形象的罗马知识分子极具吸引力。它将基督教从一个“讲述拿撒勒木匠故事”的民间信仰,提升为一套复杂的、具有哲学深度的宇宙论体系。它提供了一种智识上的优越感与精英主义的身份认同

通过否定旧约上帝,诺斯底主义彻底切断了基督教与犹太教的联系,使「耶稣是旧约预言的应验」这一正统派核心论证失效。耶稣成了一个无历史根基的空降神明;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它将救赎的基础从公开的、人人可得的「信」(相信十字架与复活)转移到私密的、少数人才能获得的「知」。这直接摧毁了基督教的普世性与大众动员能力。如果救赎只给那些有“慧根”的精英,那这个宗教的社会基础将极其狭窄,无异于一个哲学沙龙,无法成为群众性运动。

正统派的权威建立在「使徒统绪」上,即主教的权力来自使徒的代代相传。诺斯底派的权威则来自其领袖宣称获得的直接的、来自灵界的秘密启示。这是一种无法被制度化的、极不稳定的权威来源,它使得任何教会组织与纪律都变得毫无意义。

2.马吉安主义(Marcionism):旧约早该图图了#

如果说诺斯底主义像是把基督教给哲学化,那马吉安主义则希望彻底根除其犹太根源,其观点要比诺斯底主义更加激进:旧约的上帝,是创造物质世界、颁布律法的「公义之神」,他严苛、暴力且狭隘。新约的上帝,由耶稣所启示,是此前无人知晓的「良善之神」,他充满慈爱、怜悯与恩典。这两位神毫无关系,后者优于前者

因此,旧约圣经对基督徒毫无价值,必须彻底抛弃;基督教不是犹太教的实现,而是对犹太教的颠覆与取代。马吉安认为耶稣的真正使徒是保罗,彼得、雅各等其他使徒都被犹太思想“污染”了,只有保罗才真正理解了福音的精髓——即恩典与信,而非律法。基于此,马吉安编纂了历史上第一部《新约》文集,只包含他认为“纯净”的部分:一部被他大量删改、剔除了所有犹太色彩的《路加福音》,以及十封保罗书信。

他像是把保罗的改革推到了逻辑极限,如果废除割礼和饮食律法能让基督教更普世,那么彻底抛弃整个旧约岂不是更彻底、更具吸引力?它为外邦信徒提供了一个极其简洁明了的信仰:你们无需理会那些复杂、甚至野蛮的犹太历史与律法,只需拥抱这位全新的、慈爱的天父即可,极大降低了非犹太人皈依的思想门槛。

在如此简洁、新奇的思想改革之下,马吉安利用其财富建立了覆盖罗马帝国全境的教会网络,拥有自己的主教、信徒和敬拜仪式。在公元2世纪,马吉安教会的网络在某些地区可与日渐成型的主教体系分庭抗礼。马吉安主义直接废除了正统派的合法性基石——旧约。没有了旧约的预言,耶稣的身份就失去了历史坐标,正统派宣称的「我们才是上帝选民历史的合法继承人」就成了一句空话。

马吉安教会作为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持续了数百年,最终才被日益强大的正统国教所吸收和消灭。但它的遗产是巨大的、具有反讽意味的:正是为了反击马吉安,正统派才被迫开始严肃思考「我们的圣经应该包括哪些书?」这个问题。 现代《新约》的四福音书格局,以及将保罗书信与《使徒行传》、大公书信结合的结构,其首要目的之一,就是要通过收录不同视角(如强调律法的《马太福音》和《雅各书》)来平衡和“驯化”保罗,防止他被马吉安主义者所独占。可以说,没有马吉安,就没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新约正典》。

3.孟他努主义 (Montanism):复三代之治的古#

我们提到的前两个教派可以说代表着思想上的「激进创新」,孟他努主义则相对比较遗世独立——他们代表实践上的「激进复古」。它渴望回到那个使徒时代的、充满圣灵大能与末日紧迫感的“黄金时代”,其核心主张是:

「新预言」:运动创始人孟他努(Montanus)与两位女先知(Prisca, Maximilla)宣称自己是圣灵的喉舌,开启了继圣父(旧约)、圣子(福音)之后的「圣灵时代」。圣灵通过他们说出新的预言,补充而非取代使徒的教导。

末日狂热与严格的禁欲主义:他们宣称世界的末日迫在眉睫,天上的新耶路撒冷即将降临在弗里吉亚(今土耳其境内)的一个小镇;为了迎接末日,信徒必须实践极端的道德纪律:严格的禁食、禁止再婚、主动寻求殉道,因为尘世生活已无意义。

圣灵的直接体验:强调狂喜的、出神的属灵体验(说预言、说方言),认为这才是真信徒的标志。

孟他努主义解决了基督教在第二代、第三代信徒中出现的信仰疲软和制度化带来的灵性衰退问题。当殉道的激情退去,教会日渐富裕并与社会结构开始妥协时,许多人感到失落。孟他努主义提供了一剂强心针,它承诺一种不经由主教和繁琐教义的、与上帝直接、炽热的个人连接。它重新点燃了早期信仰最原始、最富感染力的情感核心:对末日的期盼与对圣灵超自然能力的体验。

孟他努主义对于「正统派」的威胁主要体现在它直指正统派正在构建的权力中介系统,如果圣灵可以直接对任何一个“先知”说话,那主教的权威何在?教会会议的决议还有何意义?其极端的禁欲主义和反社会姿态(如号召信徒放弃生产、家庭,聚集等待末日),使其无法作为一个稳定的社会单元长期存在。一个鼓励成员主动寻死的宗教,在人口和社会学上是自杀性的。而正统派正努力使基督教适应罗马社会,成为一个可以代代相传的稳定社群。

在教义上,孟他努主义迫使正统派必须回答一个棘手的问题:圣灵还在说话吗?如果还在说,谁有权认证?正统派最终给出的答案是:公共的、具有权威性的启示,在使徒时代就已经终结了。上帝的旨意已经完全包含在《圣经》和教会传统中。之后圣灵的工作是光照信徒理解「已有的」启示,而非颁布「新的」启示。

最终,孟他努主义因其狂热和无法持续性而最终衰落,但其精神内核——对圣灵直接体验的渴求、对教会制度化和世俗化的反抗——在基督教历史中反复回响。它在后世的各种灵恩运动、复兴运动中不断借尸还魂。中世纪的许多修会运动、宗教改革时期的激进派(如再洗礼派),近代的循道会、圣洁运动,以及20世纪席卷全球的五旬节运动和灵恩运动,都是孟他努主义在不同时代、不同面貌下的精神后裔。可以说,当代全球最大的基督教增长点——灵恩派,其核心驱动力正是孟他努主义所代表的那种对非中介化、体验式信仰的追求

4.终结#

最终脱颖而出的,并非神学上最精深圆融的版本,而是组织上最具整合力、传播力与排他性的版本。

  • 诺斯底主义因其精英性而失去了群众。
  • 马吉安主义因其对历史的激进切割而失去了根基。
  • 孟他努主义因其狂热与无政府倾向而失去了稳定。

下一节,让我们把视线投向最终的胜利者:正统派。

组织的胜者:正统派#

我们可以认为——前述三种异端都是对早期基督教未来走向的不同试探与提案,而正统派之所以能胜出,并非意味着其在神学上击败了所有的竞争者,而是它在社会组织、政治策略与权威建构上,更有效地解决了信仰共同体「存续」的问题

在那个充满争议和动荡的时代,基督教尚未获得罗马帝国的合法性庇护,也缺乏统一的教义文本和组织网络,整个教团充斥着各种不相容的神学想象。而正统派正是在这样的局势中逐步探索出了可以自我复制、自我延展并有效筛选忠诚度的宗教基础设施。

它并不一定提供了最深刻的真理,但它成功地制造了最可靠的结构。它是一种为了“共同体的生存”而被历史筛选出的最优解。

这一“最优解”有三个构成支柱:

  • 信仰准则(Rule of Faith):可复制的「核心叙事」;

  • 使徒统绪(Apostolic Succession):将权威从「魅力型」转化为「官僚型」;

  • 封闭的正典(Canon)与简明的信经(Creed):铸造终极的意识形态

正统派真正的强大之处,不在神学,而在于管理学。

接下来的章节,我们将分别从“机制”与“历史演变”两个维度,剖析这个后来被称为“正统”的派别,究竟是如何从一个众声喧哗的信仰市场中脱颖而出,并最终塑造出今日基督教的主要形态。

1.机制#

现在,让我们先放弃「正统派」这个带有胜利者偏见的词汇,暂时称其为「原初大公派」(Proto-catholic faction)或者更直接地,「主教集权派」。他们最终可以占据主导地位,一共用了四步:

1.1 演化的第一步:信仰准则(Rule of Faith)——可复制的「核心叙事」#

在所有制度化武器被锻造出来之前,他们必须先有一个简单、有力、易于传播的核心故事,而这个故事在公元2世纪被称为「信仰准测」。这时的它还不是后面那种字斟句酌的《信经》,而是一个更灵活的、口头流传的叙事框架。

爱任纽(Irenaeus)、德尔图良(Tertullian)等主教反复重申的核心信仰准测要点是:

  1. 独一神论:只有一位上帝,祂既是创造天地万物的至高神,也是旧约中与以色列立约的神(直接反击马吉安和诺斯底派)。
  2. 道成肉身:这位独一神的儿子,耶稣基督,是真实地、完全地成为血肉之躯的人(vere homo),由童女马利亚所生(直接反击诺斯底的幻影说)。
  3. 历史锚定:耶稣在本丢·彼拉多手下真实地受难、被钉十字架、肉身死亡并被埋葬(将信仰牢牢钉在可验证的人类历史中,而非神话领域)。
  4. 肉身复活:祂在第三天带着身体从死里复活,并升天。
  5. 末日审判:祂将再次降临,审判活人和死人,并带来「身体的复活」(再次强调物质世界的终极价值,反击诺斯底派对肉体的鄙视)。

这套叙事足够简单,一个不识字的平民也能记住并复述;它足够精确,能立刻识别出偏离者(比如,有人说“旧约的上帝是坏的”,立刻就会触发警报);它还足够包容,可以在细节上留有余地,但核心骨架不容动摇。

在各派别的争端中,谁最先统一并固化了自身核心叙事,谁就掌握了定义「我们是谁」的主动权。

1.2 演化的第二步:使徒统绪(Apostolic Succession)——将权威从「魅力型」转化为「官僚型」;#

之前提到的孟他努主义的权威来自“圣灵的当下启示”(魅力型权威)。诺斯底主义的权威来自“秘密知识的传承”(导师型权威),但这两种权威都极不稳定、无法预测、难以管理。

爱任纽等人提出了一个天才的、纯粹的组织学发明:使徒统绪。该理论认为耶稣将权柄授予十二使徒 -> 使徒们在罗马帝国各大城市建立了教会,并亲自按立了第一代主教作为他们的继承人 -> 这些主教又按立了下一代主教…如此代代相传,形成一条不间断的、可追溯的权柄传递链

这意味着,一个主教的合法性,不取决于他是否会说预言、是否聪明、是否圣洁,而只取决于一个可客观验证的程序:他是不是由上一位拥有合法统绪的主教所按立的。爱任纽在《驳斥异端》中,不厌其烦地列出罗马教会从彼得和保罗到他那个时代的主教名单,其目的不是在写历史,而是在展示一张权力延传证书

从社会学角度,这样的制度有什么价值?

  1. 权威的客观化与稳定化:将权威从个人魅力这种主观因素,转移到公共的、制度化的职分上。这使得权力交接变得平稳有序,教会组织可以超越任何一代领袖的寿命而存续。
  2. 建立信息控制枢纽:主教成为了他所在教区内唯一合法的教义解释者、圣经管理者和仪式执行者。他成了信息的守门人。任何信徒的思想,都必须经过他这一级官僚的认证。
  3. 构建跨地域网络:拥有相同“使徒统绪”认证的主教们,自然形成了一个跨越整个罗马帝国的精英网络。他们互相通信、召开会议(早期主教会议)、共享“异端黑名单”、协调行动。这个网络的凝聚力和动员能力,远非各自为战的诺斯底导师或孟他努先知可比。

科层官僚制,如何呢?

1.3 演化的第三步:封闭的正典(Canon)与简明的信经(Creed)——铸造终极的意识形态#

在有了核心叙事和组织架构之后,他们需要工具来维护这一宗教统治,即正典和信经。

封闭的《正典》的首要目的是防御。为了反击马吉安自己动手删改圣经,他们必须明确宣布,旧约和新约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为了反击诺斯底派拿出《多马福音》等“秘密福音”,他们必须划定一个“官方书单”。为了反击孟他努派的“新预言”,他们必须宣布启示的时代在最后一位使徒去世时就已经终结

由此,“何为圣经?”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不是由学术研究决定,而是由主教网络开会投票决定。这本质上是将文本解释权牢牢收归于官僚体系之手。“正典”的确立,等于宣布:“只有我们这个系统认证过的书才是上帝的话,也只有我们这个系统里的人(主教)才有权解释它。”

27卷新约的完整定型要到亚他那修 367 年复活节书信,北非希波会议 393 / 迦太基会议 397 相继确认后才大体定型,其边界在2–4世纪间逐步凝固,真正意义的27卷名单最迟见于367年的亚他那修书信。

《信经》(如后来的《使徒信经》、《尼西亚信经》)是“信仰准则”的精炼化、标准化、法律化版本。在洗礼时公开背诵信经,成为加入组织的仪式性门槛,成为了一个高效的“敌我识别”系统。你认信经,你就是“我们的人”;你对其中任何一条有所迟疑,你就是潜在的“异端”,大大降低了思想审查的成本。他们通过垄断信息源(正典)和设立思想检验标准(信经),完成了对基督教意识形态的全面控制。

1.4 演化的第四步:利用社会资本与排他性,实现良性循环#

与诺斯底的精英主义和孟他努的末日狂热不同,主教集权派的教义(如强调婚姻、家庭、正常工作、社会责任)更能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兼容。它允许信徒既是基督徒,也能是罗马社会的一个正常成员,这使得它能吸引更广泛、更稳定的信众,并实现代际传承。

组织严密的教会成为了另一个强大的社会互助网络,他们照顾寡妇、孤儿,帮助穷人,在瘟疫时期收敛尸体。这种社会服务功能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资本,吸引了大量底层民众。加入教会,不仅仅是精神寄托,更是获得了一份社会保障。通过圣餐的排他性(只有接受主教权威的信徒才能领受)和开除教籍(Excommunication) 这一终极惩罚,主教们牢牢控制着信徒——在那个时代,被教会驱逐,意味着失去整个社交网络和保障体系,是一种社会性的死亡。

2.历史演变#

第一阶段:权威的雏形与早期聚点(约公元70-150年)#

使徒时代落幕,权威真空出现。这一阶段基督教信仰在各地呈现出巨大的多样性,此时没有「正统」,只有罗马、安提阿、亚历山大、以弗所等多个互无隶属关系的基督教中心。

这一历史时期大约有两个关键人物:

第一个是罗马的克雷芒(Clement of Rome, 约公元96年),在写给哥林多教会的信中,他为了平息该教会的内乱,首次系统地提出了一个类比:教会的秩序应当像罗马军队一样等级分明。在这一基础上,他模糊地提出了主教和长老的权柄来自于使徒的任命,这是「使徒统绪」理论的最初萌芽。他试图用罗马式的组织纪律来解决神学争端。

第二个则是安提阿的伊格纳丢(Ignatius of Antioch, 约公元110年)。在他被押送至罗马殉道的途中,他写了七封信给各个教会,这七封信成了「主教集权派」的早期宣言。他反复、狂热地强调一个核心思想:「凡事都要与主教协同。」 他将主教(Bishop)的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视其为地方教会唯一的权威核心,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他宣称:「主教在哪里,教会就在那里。」 这在当时是一个极具革命性的主张,因为它等于宣布:任何脱离主教领导的基督教活动(无论是诺斯底的小组学习,还是孟他努的预言集会)都是非法的。

第二阶段:主教团和他的动物朋友们(约公元150-250年)#

这一阶段,诺斯底主义、马吉安主义和孟他努主义(约170年后)在欧洲全面爆发,它们在思想市场上的吸引力极强,对主教们的权威构成了直接挑战。

约公元144年,富有的船主马吉安来到罗马,捐赠巨款,并兜售他那套切割旧约的激进神学。罗马教会的主教们经过讨论,最终退还了他的捐款,并将他开除教籍。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表明主教们已经意识到,神学的纯洁性(或者说,他们所定义的神学)高于一切金钱诱惑,并且他们有权执行这种纪律。为了反击马吉安,他们被迫开始思考:「我们的圣经到底是什么?」

约公元180年,爱任纽(Irenaeus of Lyons)主教撰写了《驳斥异端》,作为里昂(今法国)的主教,爱任纽系统性地做了三件事:

  • 正面迎战诺斯底: 他详细阐述了「信仰准则」,并用它逐条驳斥诺斯底派的教义。
  • 锻造“使徒统绪”这把利剑: 他公开宣称,真理不在于诺斯底派声称的“秘密传承”,而在于公开的、可被验证的“主教传承链”。他刻意列举了罗马教会从彼得和保罗到他当时的主教的完整名单,以此证明罗马教会的教导是可靠的、未经篡改的。这是一个纯粹的政治与组织的杰作,它将权威从不可捉摸的“灵知”转移到了可查证的“谱系”。
  • 初步定义《正典》: 他首次提出四福音书(马太、马可、路加、约翰)的权威性,并用了一个奇特的理由:“正如世界有四个方位,四方之风,教会也必须有四根支柱。” 无论理由如何,他实际上是在为《新约》的核心部分划定边界。

约公元200年,迦太基的德尔图良(Tertullian of Carthage),这位律师出身的神学家为「主教集权派」提供了法律武器。他提出了一个强硬的主张:异端分子无权引用圣经 ,其逻辑是圣经是教会的财产,而“教会”是由拥有使徒统绪的主教们所定义的那个实体。因此,任何不属于这个实体的人,使用圣经都是非法的“盗用行为”;他还将“信仰准则”进一步打磨,使其更像法律条文。

这是当时的基督教世界里思想最奔腾的时代,也是主教集权派从被动防御转向主动进攻,在思想和组织上清理门户的时代。一个跨地域的主教网络通过书信往来已经形成,他们共享信息,协调立场,共同对敌。

第三阶段:血与火之下的权力巩固(约公元250-312年)#

这一阶段,罗马帝国发动了数次全境范围内的大规模迫害(特别是德西乌斯和戴克里先的迫害),同时,迫害也引发了严重的内部危机。

第一次是德西乌斯迫害(公元250-251年)与“背教者”危机,皇帝德西乌斯要求所有公民向罗马诸神献祭并获取证明文书。大量基督徒屈服了。迫害过后,如何处理这些“背教者”(lapsi)成了一个引爆教会分裂的危机。

我们的主角迦太基主教居普良(Cyprian of Carthage) 作为中庸派,反对当时的两个极端:一方是强硬派,认为背教者永远不能被宽恕。另一方是宽容派,认为他们可以轻易回归。居普良力主:只有主教,通过教会会议的集体决议,才有权审理并决定背教者的赦免条件。

 这场危机极大地巩固了主教的司法权和神权。居普良提出了那句著名的、奠定天主教会基础的格言:「教会之外,无有救恩」(Extra Ecclesiam nulla salus)。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救恩不是个人与上帝的直接交易,而是必须通过主教所领导的这个有形机构才能获得,这使得教会的组织重要性被提升到了绝对高度。

首见于居普良《论教会合一》Ep. 73

第二次则是戴克里先大迫害(公元303-311年),这是罗马帝国对基督教最猛烈、最系统的一次镇压;教堂被毁,圣经被烧,主教被捕。然而,这个「主教集权派」建立的系统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当一个主教被杀,他的继任者能通过既定程序被迅速按立;各地主教通过地下网络互通消息,鼓励信徒,组织救援,而教会长期建立的慈善互助系统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维系了社群的凝聚力。

皇帝残酷的迫害反而可以被视为「主教集权派」血与火的测试,它淘汰了组织松散的派别,证明了只有这个等级分明、网络化的系统才能在帝国机器的碾压下存活。幸存下来的教会,其主教权威更加巩固,信徒的忠诚度也经过了血与火的考验。他们证明了自己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在全帝国范围内生存和运作的基督教组织

加冕:我也可以爱罗马,我也可以合流(公元313年后)#

君士坦丁大帝需要一种能够统一其庞大帝国的意识形态,于是他在公元313年颁布了米兰敕令,给予了基督教合法地位。

他选择支持哪个版本的基督教?毫无疑问,是「主教集权派」。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们拥有一个遍布帝国、高度组织化、等级分明的管理网络。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诺斯底派是一群无法管理的知识分子,孟他努派是一帮反社会的狂热分子。而主教们,则是可以与政府官僚系统直接对接的完美合作伙伴。

在公元325年,君士坦丁为了解决阿里乌派引发的教义争端(关于基督神性的争议),亲自召集了来自帝国各地的三百多位主教,在尼西亚召开了尼西亚大公会议。这场会议由皇帝亲自主持,意味着教会的内部事务首次成为帝国的国家事务。会议产生了《尼西亚信经》,这份由主教们投票通过的文件,被君士坦丁以帝国法律的形式颁布。 

信条得到了皇帝的强力政治背书(流放、焚书),真正写进普世法律体系则是 380 年的《塞萨洛尼卡敕令》,把“尼西亚信仰”升格为国教标准,明确威胁处罚异端

从此以后,「异端」不再仅仅是主教们谴责的神学错误,而是可以被帝国暴力机器镇压的刑事犯罪

最终,君士坦丁及其继任者将国家资源(金钱、土地、法律特权)大量倾注给这个「大公教会」(Catholic Church)。主教们获得了法官的权力,教会的财富急剧增长。在帝国权力的支持下,他们开启了对其他所有基督教派别的系统性清除。历史,最终由这位与权力联姻的胜利者书写,他们成为了「正统派」。

小结:制度,如何战胜真理?#

回望早期基督教的演化史,我们看到的并不是脸谱化的「真理终于击败谬误」的辉煌胜利,其更像是一场关于何种宗教形态能够在历史现实中存续、扩张并最终胜出的社会大逃杀

异端,并非“错误信仰”,而是那些在组织策略、权力运作与信徒动员上未能跑赢的宗教版本;正统,也未必拥有更纯粹的真理,他们只是构建出了更稳固的制度。

诺斯底主义提供了哲学的精致,但排斥大众;

马吉安主义有着最为简洁的革新,但切断了其根脉;

孟他努主义燃烧着灵性的火焰,却也燃尽了组织的理性。

最终,是主教集权派将信仰从乌托邦幻想拉回历史现实。他们用一整套权力技术将教义固定下来、将社群拴在制度中,打造出一个跨地域、跨世代、可管理、可复制的「意识形态机器」。

这套机器也许不再炽热、不再灵光四射,但它活了下来,并在历史的洪流中赢得了命名权

我们或许不能轻易评判哪个版本的基督教更“接近耶稣”,但我们可以确定,那个最会管理耶稣遗产的组织,最终垄断了「耶稣是谁」的诠释权。

在真理和制度之间,历史选择了后者。

下一节,我们将继续追踪这场游戏的胜利者是如何在罗马帝国的庇护下,走向教权化、帝国化的深层整合,并最终成为中世纪世界权力结构中最坚实的支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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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新约正典的起源、发展和意义》,[美] 布鲁斯·M·麦慈格著,刘平、曹静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
  5. 《圣经正典》,[英] F·F·布鲁斯著,刘平、刘友古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
  6. 《大公教的形成》(《基督教传统》卷一),[美] 雅罗斯拉夫·佩利坎著,翁绍军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
  7. Orthodoxy and Heresy in Earliest Christianity,[德] 沃尔特·鲍尔著,费城:Fortress Press,1971 年(暂无简体中文版)。
  8. 《伪预言与玷污的圣礼:蒙塔努派的教会与帝国反应》(Fake Prophecy and Polluted Sacraments),[澳] 威廉·塔伯尼著,莱顿:布里尔出版社,2007 年。
  9. 《教会史》,[古] 优西比乌著,张百红译,北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
  10. 《驳异端》(Adversus Haereses),[古] 伊雷内乌斯著,载《前尼西亚教父集》第一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年。
  11. 《第三十九封复活节书信》,[古] 亚他那修著,载《尼西亚及尼西亚后教父集》第四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 年。
  12. 《尼西亚会议文献》及《尼西亚信经》,收入亨利·贝滕森、克里斯·蒙德主编《基督教文献选编》,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 年。
  13. 《安提阿的依纳爵书信集》,[古] 依纳爵著,载《早期基督教著作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
宗教研究 01|制度大于真理:早期基督教的边界建构
https://www.lapis.cafe/posts/humansciences/religion/religion-01-christianity-institutions-over-truth/
作者
时歌
发布于
2025-07-04
许可协议
CC BY-NC-SA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