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利率按钮之争：「股市兴奋剂」到「债务麻醉剂」#

与其他总统小心翼翼地尊重央行独立性不同，特朗普是将利率政策的辩论从华尔街的金融圈直接拖拽到大众舆论广场的第一人。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低利率的偏爱，并将其视为刺激经济、提振股市的万能钥匙。

1.第一任期：为股市和连任而战#

回顾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他对利率的看法非常直白且实用主义：一切对股市有利的，就是好政策。

2018年，随着美联储开启加息周期以应对经济过热风险，特朗普与他亲自挑选的美联储主席鲍威尔迅速从“蜜月期”走向“战争期”。特朗普打破了数十年来白宫不公开评论美联储政策的政治传统，他抱怨加息会扼杀他通过减税带来的经济增长，在推特和公开采访中轮番开火：

• 指责联储“疯了”：当2018年美股因加息预期而大幅波动时，特朗普直言美联储是“我们经济上唯一的问题”，甚至称他们“疯了”（loco）。
• 将鲍威尔比作“高尔夫球手”：他痛斥鲍威尔领导的美联储“没有感觉”，就像一个“不会推杆进洞的高尔夫球手”，无法感知市场的需求。
• 公开索要负利率：特朗普羡慕欧洲和日本的负利率政策，多次喊话希望美联储将利率降至零甚至负数，称“给我来点负利率”。

在我们的商人总统眼中，美联储的加息行为无异于给高歌猛进的美国经济“踩刹车”，直接威胁到他最看重的政绩——屡创新高的道琼斯指数，以及他的连任前景。

我们可以粗浅地认为，他与鲍威尔的分歧，本质上是政治周期（选举连任）与经济周期（通胀管理）的冲突。特朗普需要短期的、立竿见影的经济刺激，而美联储则着眼于长期的价格稳定。

2.第二任期：为天量债务续命#

如果说第一任期的利率之争是为了“锦上添花”，那么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对低利率的渴求则变成了“续命”的刚需。原因很简单：美国背上了史无前例的“天量”国债。

截至2025年初，美国国债总额已突破36万亿美元，是2001年的六倍之多。更致命的是，美联储为对抗疫情后通胀而采取的激进加息，使得偿还这些债务的利息成本急剧飙升。据测算，2025财年美国政府的净利息支出将高达9520亿美元，甚至超过了国防开支，成为仅次于社会保障的第二大财政支出项目。

这就导致政府需要借新债来偿还旧债的利息，而高利率意味着新债的成本更高，这会进一步推高总债务和未来的利息支出，形成恶性循环。我们可以通过下面这张图看到，目前国债的平均利率已经在4%左右，是2020年的两倍多。

那么，在这种背景下，特朗普的政策议程——例如，将2017年的减税政策永久化、“大而美“法案、推动大规模基建、制造业大规模回流——都意味着更大的财政赤字和更多的借贷需求。据“尽责联邦预算委员会”（CRFB）估算，特朗普的计划可能在未来十年内增加超过7万亿美元的债务。

一边有天量债务要换，一方面自己要干出政绩又不得不拼命开源（加税）、节流（降低债务利率），因此，对于第二任期的特朗普而言，迫使美联储降息，已经不再仅仅是为了股市，而是为了压低整个国家的“融资成本”，避免财政被庞大的利息支出压垮。高利率环境与他的“赤字财政”议程存在根本性的矛盾。每一分利率的降低，都意味着为财政部省下数百亿甚至上千亿美元的利息，从而为他的减税和支出计划腾出空间。

1.人事任免：联储主席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最直接的武器，就是总统的人事任免权。尽管特朗普在2017年提名了鲍威尔，但他很快就为这一决定感到后悔。进入2025年后，这一工具被他用到了极致。

首先是 “解雇”威胁的常态化。根据1913年的《联邦储备法》，总统可以“因故”（for cause）解除一位美联储理事的职务。然而，法律从未明确定义何为“因故”。历史上，这一条款被普遍理解为仅限于渎职或腐败等严重不当行为，而非政策分歧。但特朗普的法律团队在2025年开始有意模糊这一定义，暗示“未能维持稳定的物价和最大化就业”——即未能达成让总统满意的经济结果——本身就构成了可以被解雇的“原因”。

这种法律上的极限施压，即使最终未能付诸实践，其“寒蝉效应”也极其显著。它迫使美联储官员在做决策时，不得不将总统的政治怒火作为一个潜在风险因素纳入考量。正如一位前联储官员匿名指出的：“当你知道每一次利率决议都可能引发一场让你丢掉工作的政治风暴时，你很难说你的决策是完全纯粹的。”

其次，是对未来人事任命的公开布局。鲍威尔作为主席的任期将于2026年5月结束，但其理事任期可持续至2028年。特朗普政府在2025年已明确释放信号，不仅不会让鲍威尔连任主席，更在积极物色一位“亲白宫”的继任者。媒体和华尔街流传的候选人名单中，前美联储理事凯文·沃什（Kevin Warsh）的呼声甚高。沃什曾公开批评美联储，认为其“超出了职权范围”，并呼吁进行“战略性重置”，这与白宫的论调高度一致。

通过“预告”未来的人事变动，白宫实际上在提前削弱现任主席的权威，向市场和联储内部传递一个明确信息：现行政策路线即将终结，未来的权力中心在白宫。

2.Project 2025：再造新王#

《Project 2025》是由美国保守派智库 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联合 100 余家右翼团体，于 2022 年初启动、2023 年发布 “2025 总统过渡项目” 蓝图，正式名称为 《Mandate for Leadership 2025: The Conservative Promise》，全书近 900 页，以 “单一行政权” 理论为准绳，主张将 整个联邦行政体系直接置于总统控制，并全面削弱被视为“自由派官僚体系”的独立机构权力。

单一行政权理论认为，美国宪法第二条将所有行政权力都赋予了总统一人。因此，任何不受总统直接指挥和撤换的“独立机构”，如美联储、联邦贸易委员会（FTC）等，本质上都是对宪法授权的侵蚀，是一个必须被拆除的“第四权力部门”。

其核心目标可以归结为：终结独立机构的时代，将所有权力收归于白宫，再造一个拥有绝对行政权力的“新王”。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Project 2025》的规划如下：

1. 一本思想钢印的“政策圣经”：长达900页的《领导授权书》就是这本圣经。它不再是模糊的原则，而是为未来每一位保守派内阁部长和机构负责人准备的、精确到部门的“行动手册”，详细说明了上任后应立即采取哪些措施、废除哪些规定、解散哪些团队。
2. 一支绝对忠诚的“干部队伍”：项目最关键的一步，是利用 “F清单”（Schedule F） 这一新的公务员分类。该计划旨在将多达5万名被认为是制定政策的联邦雇员重新归类，使他们失去职业保护，可以被总统轻易解雇并替换为“政治忠诚者”。为此，项目建立了一个庞大的“保守派版领英”——一个人才数据库，宣称已储备超过2万名经过审查、随时可以上任的候选人。
3. 一所确保执行力的“总统党校”：名为“总统行政学院”的线上培训项目，旨在确保这支新队伍在上任第一天就清楚地知道如何运用权力、签署哪些行政令、绕开哪些法律障碍，避免特朗普第一任期时因不熟悉官僚体系运作而导致的“政令不出白宫”的窘境。
4. 一份雷厉风行的“百日维新”剧本：项目为新总统准备了一份详细的“180天作战计划”，精确列出从上任第一天起需要签署的行政命令、需要撤换的人员名单和需要启动的政策议程，意图以闪电战的方式重塑整个联邦政府。

美联储作为皇冠上的那颗钉子，是“独立机构”最坚固的堡垒，也因此成为必须被攻克的核心目标。控制了货币，就控制了国家的经济命脉。

《Project 2025》为“驯服”美联储设计了三步走的路线图：

• 第一步：削权。蓝图建议修改《联邦储备法》，取消美联储“促进最大就业”的使命，使其只剩下“稳定物价”这一单一目标，实则是为了限制联储在经济衰退时采取刺激政策的自由度，使其无法与总统的短期政治需求（如选举前刺激经济）相配合。

• 第二步：收编。更进一步的方案是将美联储的关键监管职能（如银行监管）直接划归到总统能够直接控制的财政部之下。这将彻底掏空美联储的权力，使其沦为财政部的技术性附庸。

• 第三步：废黜。最激进的终极目标，是讨论 “逐步废除美联储”，让美国回归金本位或所谓的“自由银行体系”。这虽然在短期内难以实现，但它清晰地暴露了该计划的颠覆性本质：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美联储，而是一个不存在的美联储。

欸，有人可能觉得这玩意只是帝国保守派在上台前画的大饼，真执政时也未必能落地——毕竟在 2024 年竞选期间，特朗普本人曾有意与该计划保持距离，避免被民主党扣上“极权主义者”的帽子，他在战果派对、辩论中宣称：“Project 2025 与我无关”，强调此计划是“完全外部”的 。

但进入第二任期后，金毛却开始主动采纳其中部分主张：

2025 年 1 月，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全面叫停美联储对数字美元的所有研究与试点；

上任后不到100天，特朗普签署了大量行政令，这些内容几乎与Project 2025那份900页蓝图高度一致：包括联邦雇员冻结、重整联邦机构、环保退步、移民强化、学校券政策、削弱 FEMA 和 NIH 资金等；

多位 Project 2025 的核心起草者（如 Russ Vought、Brendan Carr、Peter Navarro 等）被任命进关键职位，直接参与二期政府运作；

2025 年 6 月以来，财政部与参议院共和党人联手推动《GENIUS Act》，试图以“稳定币立法”绕开美联储，重塑美元的数字货币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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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舆论战：将央行去神秘化#

特朗普的第三板斧，也是其最擅长的武器，就是舆论战。他通过持续不断的公开抨击（推特&Truth治国），成功地将美联储从一个高深莫测的专业机构，拉下神坛，变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意攻击的政治靶子。

他使用的语言极具煽动性，在第一个任期就曾称联储官员是“骨头脑袋”（boneheads）、“国家的敌人”。6 月 18 日，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维持基准利率在 4.25%–4.50% 区间，特朗普随即在社交媒体把鲍威尔骂作“蠢材”，在6月19日的帖文中痛斥鲍威尔是“最蠢、最具破坏性的官员”，要求“大幅降息”以减轻联邦借款成本和提振股市。

我们都知道央行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非常需要权威和可信度的部门，现代央行最重要的“预期管理”实际上也可以被视为是不断的画大饼：什么都不做，却足以撬动市场。

但——特朗普将自己塑造成“民选的人民代表”，而将美联储官员描绘为“未经选举、脱离群众的技术官僚”。这种民粹主义叙事，为他攻击联储提供了政治上的正当性。一个央行行长一旦被塑造成愚蠢无能、屡屡背离国家利益的形象，公众对该机构的信任必然下降，而央行赖以维系的预期管理能力也随之削弱。

当一个机构的信誉和神秘感被剥离后，对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哪怕是颠覆性的——所遇到的政治阻力也会小得多。舆论战实际上是为《Project 2025》这类立法行动创造政治上的许可空间。

1.特朗普总统：封杀CBDC，力捧稳定币#

与第一任期对加密货币的怀疑态度不同，重返白宫的特朗普将数字货币视为其“美国优先”议程的关键工具。他的策略清晰而决绝：彻底封杀官方的数字美元，同时为私营的、锚定美元的稳定币铺平道路。

2025年1月23日，特朗普签署行政令，明确禁止联邦机构——尤其是美联储——从事任何关于发行CBDC的研究、试点或准备工作。他为这一决策给出了一个极具煽动性的民粹主义理由：保护美国人的自由，对抗政府的监控。

在他的公开叙事中，CBDC被描绘成一个“反乌托邦”式的监控工具。他声称，一个由政府控制的数字美元，将赋予联邦官僚“前所未有的权力”，可以“追踪你的每一笔消费”，甚至在你购买了他们不喜欢的商品（比如枪支或过多的汽油）时，“冻结你的资金”。在一次集会上他警告选民：“他们能夺走你的钱，而你甚至都不知道钱没了。这种将CBDC与政府暴政绑定的策略，成功地为其赢得了自由意志主义者、保守派以及对政府抱有天然不信任感的民众的支持。

封杀CBDC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过立法为私营稳定币“加冕”，将其打造为美元在数字时代的新化身。这一战略的核心就是 《GENIUS法案》（Guiding and Establishing National Innovation for U.S. Stablecoin Act）（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天才法案）。

该法案由参议院于2025年6月通过，旨在为稳定币发行商设立联邦牌照，并规定了最核心的一条规则：所有合规的稳定币，都必须以1:1的比例，由现金或短期美国国债等高流动性资产进行储备。

稳定币（Stablecoin） 是一种特殊的加密货币，其价值与某种稳定资产（通常是美元）挂钩，以避免像比特币那样的剧烈波动。用户每购买1美元的稳定币，其发行公司就必须在银行或托管机构存入1美元的真实资产作为储备，以确保随时可以兑付。

通过“封杀CBDC”和“力捧稳定币”这两手棋，我们可以认为特朗普政府试图实现一石三鸟的战略目标：

• 意识形态上：迎合了反对“大政府”的民粹与自由主义思潮，将自己塑造为个人金融自由的捍卫者。
• 金融创新上：将数字货币的创新和基础设施建设外包给更具活力的私营部门，避免了政府机构的僵化和低效。]
• 财政战略上（最为关键）：为美国的天量国债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源源不断的“超级买家”。

我们来重点解释第三点。当《GENIUS法案》要求数千亿甚至未来数万亿美元规模的稳定币都必须用美国国债作为储备时，这意味着稳定币发行公司（如Tether、Circle）将成为美国财政部债券的结构性需求方。据花旗银行预测，到2030年，稳定币市场的规模可能增长至1.6万亿美元，这将为美国国债带来超过1万亿美元的净购买量。

关于数字稳定币为什么可以减负国家债务，请看[[加密稳定币何以“减负”国家债务]]，如果你是在我的博客而非笔记页看到这段话，那么请打开这个页面，在投资-研究报告里找到这份文件。

因此，特朗普政府通过降息来压低现有债务的利息成本，同时通过推动稳定币立法，为未来新增的巨额赤字（来自减税和基建）找到了一个庞大的接盘侠。这相当于“左手印钱（要求联储降息），右手卖债（让稳定币接盘）”，完美地解决了“钱从哪来”的问题，而无需依赖那个总和他作对的美联储。

2.美联储：坚壁清野，审慎研究#

面对特朗普政府咄咄逼人的“私营美元”路线，美联储的立场则体现了央行一贯的审慎与保守。他们并未完全关闭CBDC的大门，但也绝不轻易拥抱一个由私营部门主导的、充满未知风险的货币未来。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多次重申，发行CBDC需要国会的明确授权，美联储不会单方面行动。

这一表态既是尊重法律程序，也是一种政治上的“拖延战术”——在两党对立严重的国会山，就CBDC达成共识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在行动上，美联储并未完全停止对未来的探索。一方面，它通过发布白皮书、启动“汉密尔顿计划”（Project Hamilton）等研究项目，保持对CBDC的技术敏感度和政策储备，确保一旦需要，美国不会在数字货币竞赛中（尤其是与中国的数字人民币相比）完全掉队。另一方面，它也在积极建设自己的现代化支付系统，例如在2023年推出的即时支付系统“FedNow”，旨在为银行提供7x24小时的即时清算服务，以此证明公共部门同样能提供高效的支付解决方案，从而削弱私营稳定币的核心吸引力。

在舆论场，美联储官员也在多个场合对稳定币的潜在风险发出了明确警告。在他们看来，一个庞大的、缺乏有效监管的稳定币市场可能对金融稳定构成严重威胁：

• 挤兑风险（Run Risk）：稳定币的储备资产质量参差不齐，一旦市场对其失去信心，就可能发生类似传统银行的挤兑，导致储备资产被“火线抛售”（fire sales），从而冲击商业票据或短期国债等关键的融资市场。
• 货币政策失灵风险：如果大量资金从传统银行体系流入稳定币，将削弱美联储通过调控银行准备金来影响利率和信贷的能力，进而可能损害货币政策的传导机制。
• 系统性风险：当稳定币发行商的体量变得“大到不能倒”时，一旦其出现问题（如2023年硅谷银行倒闭曾短暂波及稳定币USDC），联邦政府可能被迫出手救助，从而将私营公司的风险转移为公共部门的负担。

总而言之，美联储的策略可以概括为“坚壁清野”：不主动出击（推行CBDC），但坚决守住阵地（强调风险，发展自有系统），避免将货币发行的核心权力拱手让给那些“不必对公共利益负责”的私营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