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社会信息爆炸所带来的挑战与变革已成为共识——从海量数据的生成到算法驱动的决策逻辑,信息处理能力正在成为衡量一个组织治理效能与制度韧性的核心标尺。
历史往往是一面棱镜,能够折射出现实问题的深层结构。如果我们将视线投向20世纪的苏联,这个曾试图通过高度集权的官僚体制掌控国家机器各个环节的超级大国,其独特的央地关系与“大部委制”运作模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信息如何在庞大层级结构中流动、扭曲乃至淤塞的极具价值的制度样本。从“苏维埃+电气化”的理想图景到帝国解体的历史终章,信息处理能力的失灵与官僚体系的结构性僵化,无疑构成了其中始终存在的制度性症结。
本文聚焦于苏联模式的两个核心支柱:其一是高度集权而缺乏弹性的央地关系,其二是支撑计划经济运作的 “条条块块”分明却又彼此掣肘的大部委体制。这些制度设计在理论上旨在实现国家对资源与发展路径的全面掌控,但在实际运行中,它们是如何面对、应对,抑或说,是如何被日益复杂的经济社会信息洪流所吞没?它们又是如何在结构性约束下,逐渐走向效率低下、创新停滞,最终触发系统性危机的?
值得说明的是,笔者并不认同所谓“奥地利学派”或其他新自由主义理论对苏联经验的粗暴归因。本文的分析框架与判断立场,更多是立足于制度运行的实际逻辑与信息治理的基本机制,而非某种预设立场的工具性演绎。在当下的舆论语境中,批评公有制、唱空体制的言论往往可信度天然高人一等,为公有制辩护、解释政策的论证义务从头重上三分,这可不算什么“独立思考”。
因此,我希望读者不要将本文视作某种“结论的权威”或“真理的引导”,而是将其作为一个分析样本,帮助你建立起自己的判断标准。你完全可以质疑、反驳,甚至推翻我的论点,只要你的反思是出于理性,建立在事实与逻辑之上。最终,每个人都应当思自己所思,言自己所言,以理性的方式主张自己的制度理解与经济权益。
NOTE我深知很多材料的可信度可能会受到各种信息传递上的自然扭曲(比如语言、不同的作者立场和不同时代的看法也不尽然相同),因此我会使用引用的格式来对某些争议信源进行特殊说明
一、概念基础:科层制、信息与苏联体制运行机制
要理解苏联的纯计划模式在信息洪流中的困境,我们首先需要厘清几个核心概念:科层制(Bureaucracy)的理想与现实,信息在组织行为中的角色,以及苏联体制自身独特的运作逻辑。这三者相互交织,共同构成了苏联信息治理失灵的制度背景。
1.韦伯的科层制理论与“理性官僚”的制度理想
所有现代官僚体系的研究都绕不开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经典论述。韦伯将科层制视为一种基于“法理型权威”的、最具效率和可预测性的组织形式。科层制具备明确的权力等级,专业分工明确,执行事务依据规章制度,且官员的选拔与晋升基于其专业能力与经验。
在韦伯看来,一个理想的科层制组织,其成员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齿轮,能够高效、精确地执行既定任务,实现组织目标。这种“理性官僚”是现代国家治理能力的基础。
从表面上看,苏联建立的庞大国家机器,尤其是其中央政府各部委和地方苏维埃执行委员会,似乎高度符合韦伯科层制的某些外部特征:层级分明、部门林立、强调统一指令。例如,在勃列日涅夫时期,全联盟及联盟-共和国级的部委数量一度超过100个,每个部委内部又设有复杂的司、局、处层级,试图将国民经济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纳入统一管理。然而,正如后续章节将深入分析的,苏联的“科层制”在实践中,其“理性”色彩逐渐被权力寻租、信息壁垒和意识形态僵化所侵蚀,距离韦伯的理想模型渐行渐远。
2.信息与组织行为:从“信息作为资源”到“信息的政治”
信息是任何组织进行决策、协调与控制的基础。在古典组织理论中,信息往往被视为一种客观的“资源”,如同人力、物力、财力一样,可以通过科学的管理方法进行有效的收集、传递与处理,以服务于组织目标。组织行为学先驱赫伯特·西蒙提出的“有限理性”概念,已经指出了决策者在信息获取与处理能力上的局限性。
然而,信息在组织内部远非中立的“资源”。它更是一种权力,一种可以被用来巩固地位、规避责任、甚至打击对手的“政治资本”。掌握信息者往往掌握了议程设置与决策的主导权,而信息的选择性呈现或刻意扭曲,则直接服务于部门利益或个人目标。因此,组织内部的信息流动,并非简单的技术过程,而是一个充满博弈与策略的“信息政治”过程。
在苏联体制下,信息高度集中于中央,尤其是国家计划委员会等核心部门。理论上,这些信息应服务于“科学”的计划制定与资源调配。但实际上,由于缺乏市场机制提供的价格信号和竞争压力,信息的真实性与时效性大打折扣。同时,由于权力高度集中且缺乏有效监督,信息的收集、上报与解读过程,不可避免地受到各级官僚的利益诉求与政治考量的深刻影响。
3.苏联体制的运行逻辑:计划权、执行链与反馈滞后
苏联模式的核心是高度集中的指令性计划经济。其基本运作逻辑可以概括为:
- 强中央,弱地方:中央各工业部委直接管理其在全国范围内的下属企业,绕过了地方政府的许多权限。地方政府在经济管理上的自主权非常有限,更多是执行和监督中央计划的角色,安全(克格勃KGB)、内务(MVD)等强力部门也都是中央垂直领导;地方绝大部分财政收入上缴中央,再由中央根据计划进行再分配。地方缺乏独立的财源和财政自主性,严重依赖中央拨款。这使得中央可以通过财政手段有效控制地方。
- 计划权高度集中:国家计划委员会负责制定国民经济的宏观与微观计划,从五年计划到年度计划,细致到规定成千上万种产品的产量、价格、分配和投资。在鼎盛时期,计划委员会需要平衡和协调的“物质平衡表”项目多达数万种,试图对全国主要商品的生产和分配进行全面控制。1980年代,由国家物价委员会直接定价的商品和服务项目超过20万种。
- 注:赫鲁晓夫时期进行过一些权力下放的尝试(如设立国民经济委员会Sovnarkhoz,将部分经济管理权下放到区域),但效果不彰,很快又回归集权;戈尔巴乔夫时期推行“公开性”(Glasnost)和“改革”(Perestroika),试图下放权力和激活地方积极性。然而,这一过程失控,削弱了苏共的控制力,反而激发了各加盟共和国的民族主义和分离倾向,最终导致苏联解体。地方精英抓住了权力真空的机会,纷纷宣布独立。
- 层层分解的执行链:中央的计划指令通过各专业部委(如重工业部、农业部、轻工业部等)下达到各加盟共和国、州、区,再到具体的工厂、农庄(集体农庄Kolkhoz、国营农场Sovkhoz)。这一“条条”(中央部委垂直管理)与“块块”(地方行政区域管理)结合的体系,构成了庞大而复杂的执行网络。
- 自下而上的反馈机制(理论上):企业和地方政府应定期向上级汇报计划执行情况、资源需求、生产数据等。这些数据理论上应成为下一轮计划制定的依据。
然而,这一看似严密的体系存在一个致命缺陷:反馈滞后与失真。信息的上传下达需要经过漫长的层级,每一个层级都可能因为自身利益、理解偏差或能力所限而对信息进行加工、筛选乃至扭曲。当计划与现实脱节时(这在复杂经济中是常态),由于缺乏有效的横向协调机制和快速的反馈回路,调整往往缓慢而无效。正如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亚诺什(János Kornai)在其著作《短缺经济学》中所描述的,计划指令的僵硬性与信息传递的低效,是造成“常态化短缺”的重要原因。
4.信息扭曲的三个基本机制:隐瞒、膨胀与层层过滤
这实际上是全世界科层制的共同难题,在官僚制度内,为了规避责任、逃避惩罚,下级往往倾向于隐瞒坏消息、问题和困难。在斯大林时期的高压政治下,以及后续“稳定至上”的勃列日涅夫时代,未能完成计划指标或暴露管理缺陷,都可能带来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地方官员和企业管理者有强烈的动机将负面信息“内部消化”,或将其最小化处理。
这里就不举例子了
与隐瞒坏消息相对的是夸大好消息。为了获得奖励、晋升或仅仅是满足上级的期望,虚报产量、夸大成就(俄语中称之为 pripiski,意为“虚报浮夸”)成为普遍现象。企业管理者为了完成或超额完成看似不可能的计划指标,常常在统计数据上做手脚。著名的“乌兹别克棉花案”便是登峰造极的例子:在沙拉夫·拉希多夫(Sharaf Rashidov)主政乌兹别克斯坦期间(1959-1983),该共和国长期系统性地虚报棉花产量,骗取了中央政府数十亿卢布的补贴,这种大规模的数据造假持续了近20年。
最后,信息在自下而上传递的过程中,每一级官僚机构都会根据自身的理解、偏好和政治需要对信息进行筛选和“润色”。原始数据中包含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和地方特殊性,在层层上报中逐渐被简化、模糊化,甚至被扭曲成符合上级期望的“标准答案”。最终到达决策核心的信息,往往与真实情况相去甚远。这种过滤机制,使得中央决策者如同“雾里看花”,难以准确把握实际情况,制定的政策自然也容易脱离现实。
这三大机制相互作用,共同编织了一张扭曲的信息网络,使得苏联的官僚体系在信息处理上陷入了结构性的困境。它不仅削弱了计划的科学性与有效性,也固化了体制的僵化与低效,为日后的危机埋下了深层伏笔。
二、央地关系中的信息博弈:从“命令-响应”到“上下失真”
1.中央集权的初衷:效率、统一与国家能力
苏维埃政权建立之初,面对的是内战的破坏、经济的凋敝以及外部环境的敌视。在这种背景下,高度的中央集权是迅速整合资源、恢复秩序、提升国家能力的必要手段。列宁的“苏维埃政权+全国电气化”勾勒了通过集中力量实现国家现代化的蓝图。斯大林时期的工业化运动更是将这一逻辑推向极致。通过国家计划委员会(Gosplan)和各工业部委,中央政府试图对全国的经济活动进行精密计算和统一调度。第一个五年计划(1928-1932)期间,苏联的生铁产量从330万吨增长到620万吨,钢产量从430万吨增长到590万吨,煤炭产量从3550万吨增长到6440万吨。这些在当时被视为中央集权巨大动员能力的体现,为国家在短期内建立起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奠定了基础。
这种集权模式的初衷,在于通过统一的计划和指令,消除地方主义的干扰,最大限度地集中力量办大事,实现国家战略目标。尤其是在战争或准战争状态下,这种模式在资源调配和动员方面展现出其“效率”的一面。在卫国战争期间,苏联能够迅速将西部工业设施大规模东迁,并调整生产以满足军事需求,这与中央对经济命脉的强力掌控密不可分。
这也是所有对苏联的批判者都必须要承认的一点
2.地方执行者的双重任务与“软约束”行为
然而,地方执行者——从加盟共和国领导人到州、区党委书记,再到企业厂长——实际上承担着双重任务,他们既是中央政策的忠实执行者,又是本地区/本单位利益的代言人。这种双重身份使得他们在与中央的互动中,必然会采取复杂的博弈策略。
匈牙利经济学家科尔奈·亚诺什提出的“软预算约束”理论则深刻揭示了计划经济体制下企业和地方政府的行为逻辑。由于企业亏损最终会由国家财政兜底,破产风险极低,地方和企业管理者缺乏严格的成本控制和效率提升的内在动力。相反,他们更倾向于:
- 向上多报需求:为了获得更多资源(投资、原材料、劳动力指标),地方和企业会夸大生产潜力、项目前景和实际困难,争取更有利的计划指标和资源分配。
- 向下隐藏能力:为了更容易完成计划,避免因超额完成而被“鞭打快牛”(即下一期计划指标大幅提高,被称为“棘轮效应”),他们往往会低报生产能力,隐瞒富余资源。
- 囤积资源:由于物资供应的不确定性,企业和地方习惯性地囤积原材料、设备甚至劳动力,以备不时之需,这进一步加剧了整体经济的短缺。
- 讨价还价:计划制定过程充满了中央与地方、部门与企业之间的讨价还价。例如,一个地区为了争取一个大型工业项目,可能会承诺不切实际的配套条件和产出;而企业为了降低生产指标,则会强调设备老化、原料不足等困难。
这种“软约束”下的行为模式,使得中央从一开始就难以获得关于地方真实需求和能力的准确信息,而信息博弈与失真在苏联经济的各个领域都留下了深刻印记。
其中最经典的就是粮食采购领域,也是苏联央地矛盾最为尖锐的领域之一。
苏联中央政府为了保障城市供应和出口换汇,往往对农业地区下达极高的粮食征购指标。在20世纪30年代初的农业集体化时期,国家以极低的价格强制征购粮食,征购量常占到一些地区产量的30%-40%甚至更高。地方官员为了完成任务,不惜采取强制手段,而农民则以消极怠工、隐瞒产量甚至武装反抗作为回应。这种对抗导致了巨大的农业损失和人为的饥荒(如1932-1933年的乌克兰大饥荒,哈萨克斯坦等地也遭受重创)。即便在后斯大林时期,粮食问题依然困扰苏联。地方为了减轻压力,往往会在播种面积、预计产量等数据上做文章,向上汇报时或多或少地“调整”数据。苏联每年因储存、运输不善造成的粮食损失高达20%至25%,这背后既有技术问题,也有因信息不畅、权责不清导致的管理问题。
英国《金融时报》援引苏联官方数据指出,仅“烘干、运输、储藏”三个环节造成的粮食浪费,就相当于当年苏联进口粮食总量(数千万吨)的一半左右;而苏联《经济问题》杂志则进一步估算,仅饲料用粮(饲料粮通常占全年粮食产量的相当比例)在处理不当情况下,损失可达20%–30%,约为3,500–4,000万吨。也就是说,单就这部分饲料粮而言,损失率就已经在20%–30%之间.
农业部门只对地里的农畜产品数量负责,从集体农庄国营农场到各城市的国营商店,中间要经过运输、仓储、加工、包装、销售等漫长的产业链条和环节。按苏联经典学说,这部分不创造价值,故最不受重视。它导致苏联拥有巨大的账面食品产出,很大部分无法抵达消费端。对苏联农产品的损耗,各家说法不一,苏联农业权威尼科诺夫院士估计,苏联粮食损耗为40%。1988年,苏联农业部门统计土豆产量8700万吨,但进入市场的只有1740万吨,期间又损耗了60%,达到消费终端时,只剩下700万吨。
除了前文提及的“乌兹别克棉花案”这一登峰造极的系统性造假外,各种形式的虚报浮夸在苏联经济中屡见不鲜。工业企业为了完成或超额完成月度、季度、年度计划,常常在产品数量、产值上“添油加醋”。建筑部门为了报告项目“提前竣工”,可能在工程质量上大打折扣。农业领域除了产量虚报,还有牲畜存栏数、牛奶产量等方面的虚报。例如勃列日涅夫时期,哈萨克斯坦的粮食产量也曾出现过严重的虚报问题,时任哈萨克共产党第一书记的库纳耶夫在其回忆录中也间接承认了这一点。这种虚报不仅导致中央决策失误,还造成了巨大的资源浪费,并败坏了社会风气。
3.信息上行过程中的失真链条:激励缺失与机制扭曲
信息从基层单位(工厂、农庄)到地方政府,再到共和国层面,最后汇总到莫斯科的中央部委和国家计委,每经过一个层级,都可能发生一次“处理”。
但这种处理往往不是为了提高信息质量——而是服务于该层级官僚的特定利益。
下级官员在向上级汇报时,会有选择地过滤掉那些可能引起上级不快或暴露自身问题的信息,同时将那些符合上级期望或能体现自身“政绩”的信息加以突出和“美化”。信息在层层传递中,棱角被磨平,复杂性被简化,最终到达中央决策层的信息,往往是经过精心“修饰”的版本。在某些情况下,上下级之间甚至会形成某种“共谋”。地方官员为了争取中央的投资或补贴,会与企业合谋夸大项目效益或困难程度。而中央某些部门的官员,为了显示本部门工作的重要性或管理范围的扩大,也可能默许甚至鼓励这种行为。
这种自下而上的信息失真链条,使得中央即便拥有最先进的计算机和最庞杂的统计机构(如中央统计局,TsSU),也难以获得真实、全面的国民经济运行图景。1970年代末,苏联情报机构克格勃(KGB)甚至开始独立收集经济数据,因为他们发现官方统计数据越来越不可靠,这本身就是对官方信息系统失灵的讽刺性证明。
这个说法的来源为斯科特·谢恩(Scott Shane)1994年出版的著作《 dismantling Utopia: How Information Ended the Soviet Union》。 “对日益严重的危机的认识最初是在克格勃内部产生的,克格勃凭借其遍布各个地区和机构的告密者大军,掌握着国家的脉搏。此外,克格勃主席尤里·安德罗波夫在20世纪70年代在克格勃内部设立了一个秘密部门,专门从事经济分析。”
尽管许多材料证实了苏联统计数据的不可靠性以及克格勃对经济问题和腐败的知晓 ,但很少有材料独立且明确地证实,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克格勃为应对此特定目的而设立了一个专门的宏观经济数据收集单位。现有材料中,克格勃官员如切尔卡申或卡卢金的回忆录,虽然讨论了克格勃的行动和内部政治,但在提供的摘录中并未具体提及这样一个单位或其经济数据产出。
如果克格勃确实在形成自己更符合实际的经济评估,这将对理解冷战后期苏联的决策产生深远影响。它将表明,苏联国家内部至少有一个强大的机构,其对现实的看法可能比政府其他部门受到的扭曲要小。克格勃内部这种“更清晰的视角”可能影响了安德罗波夫就任总书记后的政策,并可能影响了向后续领导人(包括戈尔巴乔夫)就改革必要性提出的建议。
4.“忠诚”优先于“真实”:政治文化对信息治理的影响
这部分主要是勃列日涅夫时期,和自列宁开始的等级名录制比较凸出,但本文在此不做过多讲解。
三、大部委体制与“条条块块”的组织悖论
在前文探讨了央地关系中的信息博弈之后,我们进一步聚焦苏联体制的另一个核心支柱:庞大而高度专业化的大部委体制。这种体制在理论上旨在通过精细分工实现对国民经济各领域的有效管理,但在实践中,却催生了“条条”(中央垂直管理部门)与“块块”(地方行政区域)之间的深刻矛盾,以及部委内部和部委之间的信息壁垒,最终严重制约了体系的整体效能和应变能力。
1. 大部委体制的缘起与制度意图:集中化 vs 专业化
苏联的大部委体制(Министерство, Ministry)直接脱胎于早期苏维埃政权的人民委员部(Народный комиссариат, People’s Commissariat, Narkomat)。其建立的初衷,一方面是实现国家对关键经济部门的高度集中控制,确保资源能够按照中央计划统一调配,服务于快速工业化和国防建设等战略目标。另一方面,则是试图通过专业化分工来提升管理效率。每一个部委负责一个特定的行业或领域,如重型机器制造业部、煤炭工业部、农业部等,理论上能够汇聚该领域的专家和技术力量,进行“科学”管理。
斯大林时期,随着工业化全面铺开,部委数量迅速膨胀。到勃列日涅夫时代,全联盟级和联盟-共和国级的部委总数一度超过100个(例如,1970年代末期,约有60多个全联盟部委和近30个联盟-共和国部委)。每个部委都像一个独立的“工业王国”,下辖遍布全国的科研机构、设计院、工厂企业、乃至配套的教育和生活服务设施。例如,仅苏联航空工业部(Minaviaprom)就掌控着从飞机设计局(如图波列夫、伊留申、米高扬等)、发动机制造厂到总装厂的完整产业链条。这种体制试图将“计划”的触角延伸到经济的每一个细胞。
2.“条条块块”矛盾:条线管理与属地管理的冲突
苏联的行政管理体系呈现出典型的“条条块块”结构:
- “条条”(ведомственные линии, vedomstvennye linii - 部门条线):指中央各部委对其下属单位(工厂、矿山、农场等)实行的垂直领导和管理。这些企业直接听命于莫斯科的部委指令,其生产计划、资源分配、产品调拨等均由中央部委决定。
- “块块”(территориальные единицы, territorial’nye edinitsy - 领土单位):指地方苏维埃政府(从加盟共和国到州、市、区)对其行政辖区内的社会经济事务的管理。
这种双重管理体制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条条”与“块块”之间的持续冲突和协调难题:
- 资源争夺:中央部委下属的企业(“条条”单位)往往是地方上的用人大户、用地大户、能源消耗大户,但其产出和利润主要上缴中央,对地方财政贡献有限。地方政府(“块块”)则需要为这些企业提供基础设施(道路、水电、通讯)、社会服务(住房、医疗、教育),却往往缺乏足够的资源和权限。例如,一个大型中央直属工厂的扩建计划可能得到部委批准,但地方政府却要为新增工人的住房、子女入学等问题焦头烂额。
- 政令不一与责任推诿:企业既要执行来自中央部委的生产指令,又要遵守地方政府的行政法规(如环保、劳动安全等)。当“条条”的要求与“块块”的规定发生冲突时,企业往往无所适从,或者选择性执行。信息在“条条”和“块块”之间流动不畅,甚至相互封锁,导致决策依据片面。
- 地方发展失衡:中央部委倾向于从本部门利益最大化出发,在全国范围内布局生产力,可能导致某些地区产业结构单一(如专门的煤炭城市、钢铁城市),过度依赖某个“条条”的兴衰,缺乏综合发展能力和抗风险能力。地方政府对此往往无能为力。
赫鲁晓夫时期曾试图通过设立“国民经济委员会”(Совнархоз, Sovnarkhoz)来打破“条条”的过度控制,将部分经济管理权下放到区域性的经济委员会,强化“块块”的统筹作用。这一改革在1957年至1965年间推行,最初旨在克服部门主义,促进区域综合发展。例如,最初设立了105个经济行政区。但由于触动了中央部委的既得利益,且未能根本解决计划经济的深层矛盾(如价格信号缺失、激励机制扭曲),反而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经济混乱和地方本位主义抬头,最终在勃列日涅夫上台后被废除,重新回归了高度集中的部委管理体制。这一反复,本身就说明了“条条块块”矛盾的根深蒂固。
3.部委之间和部委内部的信息壁垒与重复冗余
如果说“条条块块”的矛盾是纵向权力与横向权力间的冲突,那么部委之间的“部门主义”(ведомственность, vedomstvennost’)则是横向权力单元之间的深刻隔阂。每个部委都追求自身体系的完整性和独立性,将信息和资源视为本部门的“私产”,不愿与其他部门共享,即信息孤岛现象:各部委都建立了自己的信息收集、处理和上报系统。由于缺乏有效的横向信息共享平台和激励机制,关键的技术数据、生产经验、市场需求(即便在计划经济下也存在隐性需求)等信息,往往被锁在各自的“保险柜”里。一个部委研发的新材料或新工艺,可能对其他部委的生产有重要价值,但这种跨部门的技术转移非常缓慢和困难。
为了避免受制于其他部门,各部委倾向于建立“大而全”、“小而全”的配套体系。不同的工业部委可能都会投资建设自己的小型工具厂、维修厂、甚至科研机构,从事类似的研发和生产活动,造成了严重的重复投资和规模不经济。苏联国家计委(Gosplan)虽然名义上负责协调各部委的计划,但面对数量庞大、利益各异的部委,其协调能力往往力不从心。据估计,苏联时期各类科研机构多达数千家,但由于部门分割,许多研究成果无法有效转化和推广。
由于信息不透明和部门本位,国家层面的计划制定,有时会演变成各部委争夺资源和指标的博弈场,出现 “为计划而计划” 。部委之间为了争取更有利的计划指标(如更多的投资、原材料配额,或更低的产出指标),可能会向上级(国家计委或更高层)提供经过“修饰”或片面的信息。这种信息壁垒和重复冗余,不仅极大地浪费了宝贵的国家资源,也使得跨部门的协同创新变得异常困难,严重制约了经济整体效率的提升和技术进步的速度。
当然,不仅仅部委之间存在壁垒,在每个庞大的部委内部,由于高度集权和森严的等级制度,信息流动同样面临层层阻隔和扭曲。因为部委的主要决策权(人事、财务、生产计划、资源分配等)都集中在部长、副部长以及少数核心司局(Главк, Glavk - 总局)领导手中,所以部委条条之间的信息上行下效的汇报链条极为冗长:一个基层工厂的实际生产问题或创新建议,需要经过厂长、联合公司(如果有)、总局、主管副部长,最终才可能到达部长层面。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因为官僚程序、负责人对问题的理解、个人利益考量等因素,对信息进行过滤、删减、甚至歪曲。这与前文所述的“隐瞒、膨胀与层层过滤”机制在部委内部同样适用。
当外部环境变化或出现突发状况时(例如,国际市场某种原材料价格剧变影响进口,或某个关键设备发生故障),由于决策权高度集中且信息传递缓慢,部委系统往往难以做出快速有效的反应。企业想要调整生产计划、更换供应商或采用新技术,都需要漫长的审批流程,这种内部的等级化和信息梗阻,使得大部委这艘“巨轮”虽然体量庞大,但“船大难掉头”,反应速度和适应能力都大打折扣。
4.体制刚性与应急失能:切尔诺贝利事件为例
注意,我们在这里当然也绝对不能否认苏联红军指战员、消防员、矿工、科学家、医生、司机、建筑工人以及众多志愿者的非凡勇气和自我牺牲精神。他们是真正的英雄,在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技术灾难面前,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了减少灾难扩散的屏障。
1986年4月26日发生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是苏联大部委体制在信息管理、部门协调和应急反应方面结构性缺陷的一次灾难性总爆发。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名义上由苏联能源和电气化部(Minenergo)负责运营和管理。然而,其反应堆(RBMK-1000型)的设计和关键核部件的供应则主要由中型机器制造部(Minsredmash)掌控,这是一个拥有极高保密级别和巨大权力的“超级部委”,长期主导苏联的核武器与核能计划。此外,国家核能安全监督委员会负责安全监管。这种多头管理和平行结构,使得权力分散,责任模糊。正如苏联著名核物理学家、参与事故处理的瓦列里·列加索夫院士(Valery Legasov)事后指出的,RBMK反应堆本身存在设计缺陷,且操作规程未能充分警示在低功率运行下的危险性。事故当晚进行的涡轮发电机惯性实验,本身就是在多项安全规程被绕过或被故意违反的情况下进行的,例如关闭了多个关键的应急保护系统。这种对规程的漠视,部分源于对完成实验任务的压力,部分也源于长期以来对“绝对安全”的迷信和对潜在风险的认知不足,而这种认知不足,恰恰是信息未能有效共享和警示机制失灵的结果。
事故发生最初的数小时乃至数天内,信息的传递呈现出典型的“下情上达”困境和“保密优先”的官僚惯性。核电站管理层和普里皮亚季市地方官员在最初并未完全意识到灾难的真实规模。即便当消防员(许多人在未被告知辐射危险的情况下英勇扑救,如第一批到达现场的弗拉基米尔·普拉维克中尉和维克多·基别诺克中尉的消防队)出现严重辐射症状时,向上(基辅的乌克兰共和国领导层和莫斯科的能源部)汇报的信息仍然不完整、不及时,甚至存在淡化处理。据记录,莫斯科方面直到事故发生数小时后才陆续收到零散报告,且初期报告严重低估了辐射水平和反应堆损坏程度。
由于缺乏准确、及时的信息,苏联最高决策层在最初几十个小时内无法做出有效判断。直到事故发生近36小时后,即4月27日下午,普里皮亚季市约5万居民的疏散才开始进行。而苏联官方首次向本国民众和国际社会公开承认发生核事故,则是在4月28日晚间,是在瑞典福什马克核电站等欧洲多国监测到异常高的辐射水平,并向苏联发出质询之后。这种“被动公开”本身就反映了体制在危机信息管理上的严重缺陷,即内部信息封锁和对外形象考量优先于公众知情权和生命安全。据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后来回忆,政治局在最初几天获得的信息也是混乱和矛盾的。
在处理阶段,虽然迅速成立了由部长会议副主席鲍里斯·谢尔比纳领导的政府委员会负责现场指挥,但各部委之间的协调依然困难重重。能源部、中型机器制造部、卫生部(负责医疗救助和辐射防护评估)、国防部(派遣军队、工程兵和飞行员参与救援、清理和修建“石棺”)、内务部(负责区域封锁和治安)、克格勃(负责情报收集和控制社会舆论)等,都有各自的利益、信息渠道和行动逻辑。正是这种体制性的信息不透明和应急准备不足,使得许多救援人员(后来被称为“清理人”,ликвидаторы)在对危险缺乏充分认知和足够防护的情况下投入工作。首批进入现场的消防员几乎是在毫无特殊防护的情况下与高强度放射性物质搏斗,导致他们在短时间内受到致命剂量照射而牺牲。随后调集的数万名军人,包括预备役人员,以及从全国各地征召的矿工(如图拉矿工在反应堆下方挖掘隧道以防止核心熔穿地下水)、建筑工人等,他们中的许多人也未能得到关于辐射风险的全面信息和足够的个人防护设备。先后有超过60万“清理人”参与了切尔诺贝利事故的善后工作,他们承受了不同程度的辐射,许多人因此留下了长期的健康问题,甚至过早离世。
在事故原因调查和善后措施的讨论中,部门利益和“政治正确”的考量也时常干扰科学决策。对RBMK反应堆设计缺陷的承认过程就充满了阻力,因为这涉及到对整个核工业部门乃至国家科技声誉的否定。瓦列里·列加索夫院士在国际原子能机构会议上相对坦诚地报告了事故原因(包括操作失误和设计问题),这在当时为苏联赢得了一些国际尊重,但在国内却承受了巨大压力。
四、制度僵化与信息溃败:晚期苏联的治理逻辑危机
如果说苏联体制在早期和中期尚能凭借其强大的动员能力和对“增长”的路径依赖维持运转,那么进入勃列日涅夫时期(1964-1982年)及其后,曾经的制度优势逐渐蜕变为难以撼动的结构性障碍。信息系统在此时不仅未能成为改革的催化剂,反而沦为掩盖矛盾、粉饰太平的工具,最终导致整个治理体系陷入“认知失调”与“行动失能”的恶性循环。这种僵化与信息溃败,是理解苏联解体前夜其治理逻辑危机的核心。
1.稳定队伍的勃列日涅夫时代与”停滞”的代价
勃列日涅夫上台后,吸取了赫鲁晓夫时期频繁改革引发政治动荡的教训,将“稳定干部队伍”(стабильность кадров)作为核心政策。这在短期内带来了政治上的平静,但也导致了官员队伍的严重老化和思想的僵化,形成了所谓的“格伦托克拉西”(老人政治)。高级官员平均年龄不断攀升,苏共中央政治局成员的平均年龄从1966年的58岁上升到1982年的70岁。这种人事上的凝滞,使得任何触及既得利益的改革都难以推动,整个官僚体系弥漫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氛围。
在这种背景下,信息系统的作用更多地转向了“维稳”而非“纠错”。负面信息被视为对“稳定”的潜在威胁,倾向于被过滤和压制。中央决策层听到的,越来越多的是经过精心包装的“好消息”和符合预期的“数据”。面对这种明显的放缓趋势,体制内部却缺乏有效的反思和调整机制,反而通过宣传和统计手段努力维持“持续发展”的表象。这种“稳定”的代价,便是日后被称为“停滞时代”(Эпоха застоя)的全面困境。
当官方的、正式的计划经济体系越来越难以满足社会日益增长的需求和应对复杂的经济现实时,一个非官方的、基于“潜规则”和人际关系的“第二经济”(вторая экономика)或称“影子经济”(теневая экономика)便不可避免地发展壮大起来。这既是对僵化体制的一种“适应”,也是对其合法性的侵蚀。“布拉特”(блат)——一种依赖个人关系网获取稀缺商品和服务的非正式体系——成为苏联社会生活的常态。从购买紧俏家电、获得优质医疗服务到安排子女入学就业,几乎无事不可“布拉特”。这种现象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正式信息渠道和资源分配体系的失灵。人们不再相信官方的承诺和计划,转而依赖非正式网络。
“第二经济”的范围十分广泛,包括:
- 私人农业生产:集体农庄成员和城市居民在自留地(приусадебные участки)上进行的生产,其产品往往通过非官方渠道销售,弥补了国营商店供应的不足。据估计,在1970年代末,自留地占用的耕地不足苏联总耕地的3%,却生产了全国约25-30%的农产品,尤其是肉、蛋、奶、蔬菜和水果。
- 地下工厂与服务:未经官方许可的生产活动(如服装、鞋帽、家具)和各种有偿服务(如修理、建筑、运输、私人教学)。
- 倒买倒卖与权力寻租:利用职务之便或信息不对称,将国家资源或紧俏商品进行倒卖以牟取暴利。这在商业、物资供应等领域尤为突出。
虽然自留地土地仅占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的极小的比例,但却生产出不相称的大量农副产品。1991年,自留地仅占全部农业生产土地的3%,但却生产出18%的粮食和28%的畜禽产品。据欧洲复兴和开发银行1991年发表的《价格政策和食物分配的调查报告》(Survey on Pricing Policy and Food Distribution)估计,苏联农民的自留地比国家经营的同类土地产出量要高出1.5—6倍(Schnitzer,1994:244)。人们意识到,土地私有化政策通过把农村土地转移到农民手中,意在把集体农庄庄员转化成新型现代农民(farmers),为建立以家庭农场为主的市场化农业经济奠定基础。
“现在的农民自留地只占全国可耕地面积的4%,但其产量却占苏联谷物总产量约25%。 ”莫里斯·博恩斯坦. (1988,P. 273)说。
据西方经济学家格雷戈里·格罗斯曼(Gregory Grossman)等人的估算,到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苏联“第二经济”的规模可能占到其国民生产总值(GNP)的10%-20%,甚至更高。这部分经济活动游离于国家计划和统计之外,中央对其规模、结构和影响几乎没有准确的信息。它的存在,一方面缓解了部分社会矛盾,满足了部分民生需求;另一方面,也加剧了腐败,扭曲了资源配置,并进一步削弱了中央计划的权威性和有效性。
2.普遍的怠工与社会活力的丧失:“他们在假装付我们工资,我们则假装在工作”
苏联晚期流传着一句广为人知的民间谚语:“Они делают вид, что платят нам, а мы делаем вид, что работаем(他们假装付我们工资,我们则假装在工作)”。这句话一语道破了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劳动积极性低下,以及对“公家”事务的冷漠态度。
在平均主义的薪酬体系和“铁饭碗”制度保障下,个体劳动的付出与回报之间缺乏敏感的联动机制。多劳并不意味着多得,少干也鲜少有风险。这种激励结构的缺陷,加之“棘轮效应”的普遍存在——即超额完成任务反而可能提高下一个周期的指标要求——使得进取精神反倒成了一种非理性选择。
与此同时,苏联经济长期困扰于商品短缺与货币购买力的持续衰退。这进一步削弱了劳动者赖以维系的物质激励。即使名义工资上升,但面对空荡荡的货架和劣质高价的商品,货币的价值尺度与交换功能遭到严重削弱。人们即便手握现金,也常常陷入“有钱买不到东西”的困境,使得财富积累变得无意义,进而动摇了通过辛勤劳动改善生活的信念。
在正式经济回报体系失效的背景下,许多劳动者将精力转向“第二经济”或依靠“布拉特”(关系网络)获取资源。他们更愿意投入到那些真正带来实利的活动中,而非官方分配的、回报微弱的本职工作。
曾经作为意识形态核心的“国家主人翁”意识,也在高度集权、僵化低效的官僚体制中逐渐瓦解。普通劳动者在生产、管理乃至社会治理中缺乏实质性的参与感,感受到的更多是自上而下的命令与遥远的宏大叙事。他们很难在劳动与集体福祉之间建立真实的关联,也无法从中获得个人价值与成就感。缺乏主体感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对“公家”财产的漠视、对工作质量的敷衍、对技术革新的冷淡,逐渐成为常态。当制度无法提供清晰的价值认同时,“为谁工作、为何工作”的困惑便无处不在,劳动的异化感也随之滋长。
在这种氛围长期浸润下,消极怠工、“磨洋工”(тянуть время)乃至“顺手牵羊”(несуны)等行为,从个体的权宜之计逐步演变为社会的集体习惯。非官方的估计显示,工作时间中因“开小差”等原因造成的无效劳动,可能占到总工时的 20% 至 30%。而酗酒问题的普遍化,更进一步侵蚀了本已低迷的劳动生产率。
这种消极情绪与行为模式,最终不仅拖累了经济效率,损害了产品质量,更深层次地侵蚀了整个社会的道德基础与创新精神。它如同慢性毒药,摧毁了制度自我修复与发展的内在动力,也为苏联治理逻辑的最终崩溃埋下了隐患。
3.信息系统的彻底失灵
在晚期苏联,官方信息系统日益从一个旨在辅助国家治理、反映客观现实的工具,蜕变为一个主要服务于政治宣传、竭力维护体制表面“光鲜”的庞大机器。其核心功能不再是提供决策依据,而是制造和传播符合意识形态期望的叙事。这种异化,使得整个官僚体系乃至最高决策层,逐渐陷入一种与现实脱节的“认知失调”状态。
如前所述的“乌兹别克棉花案”等虚报浮夸现象,只是冰山一角。为了迎合上级、完成指标,各级部门和企业都有动机在数据上“做文章”。中央统计局(TsSU)虽然拥有庞大的数据收集网络,但其汇总的数据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真实情况,连克格勃都表示怀疑。
这种信息环境,导致了决策层在某种程度上“失去现实感”。安德罗波夫(1982-1984执政)上任后,曾试图通过克格勃等渠道了解国家真实状况,并发起了一系列反腐和整顿劳动纪律的运动。这本身就说明了他对官方信息系统的不信任。然而,其努力因其迅速去世而未能持续,且积弊已深,非短期运动所能扭转。当最高领导层都难以准确把握国家脉搏时,任何有效的改革都无从谈起。
甚至可以说在安德罗波夫阶段唯二可以正常运作的苏联机构就是内务部和克格勃,令人忍俊不禁
戈尔巴乔夫上台后(1985年),推行“公开性”(Гласность)和“改革”(Перестройка)。“公开性”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信息封锁,使得许多长期被掩盖的问题暴露出来,例如历史问题(斯大林时期的罪行)、经济困境的真实程度、民族矛盾、环境灾难(如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后续影响)等。
然而,信息的释放并未自动带来治理能力的提升。反而,“公开性”所揭示的严峻现实,与长期以来官方宣传形成的“美好图景”之间的巨大反差,进一步冲击了民众对体制的信任,加剧了社会的分化和思想的混乱。同时,“改革”试图触动僵化的经济和政治结构,但遭遇了来自官僚体系内部的强大阻力。最终,信息的溃败与制度的僵化相互强化,形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当“公开性”撕开了体制的重重黑箱,展现出的却是千疮百孔的现实和无力回天的治理困境。
五、再论计划与市场:科层官僚制与信息过载
1.经济计算大论战的历史回响与信息维度
20世纪上半叶,围绕计划经济可行性的“经济计算大论战”在经济学界激烈展开。以路德维希·冯·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和弗里德里希·哈耶克(Friedrich Hayek)为代表的奥地利学派学者提出,没有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和市场竞争形成的价格信号,中央计划机构无法进行理性的经济计算,从而无法有效配置资源。哈耶克在其著名论文《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 1945)中进一步强调,经济运行所需的知识是分散的、地方性的、甚至是默会(tacit)的,这些知识无法被集中收集和处理。
尽管我们已在前言中表明,本文不完全认同奥地利学派对苏联经验的某些结论性批判,尤其是其往往忽略计划经济在特定历史时期(如早期工业化、战争动员)的特殊功能。但我们必须承认,这场论战的核心——信息问题——确实击中了计划经济的要害。苏联国家计划委员会(Gosplan)试图通过编制数以万计乃至百万计的“物质平衡表”来协调成千上万种产品的生产、分配和消费,这本身就是一项对信息处理能力的极致挑战。
这种体系的运行,依赖于一个核心假设:中央计划者能够获取、处理并基于这些信息做出最优决策。然而,正如前文所揭示的,信息的隐瞒、膨胀、过滤以及官僚体系自身的“噪音”,使得这一假设在现实中难以成立。苏联的实践,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经济计算论战中批判方观点的复杂注脚。
对于人类自有社会以来就形成的市场和市场经济,其核心机制之一是价格。价格并非仅仅是货币的数字表达,它是一种高度浓缩的信息载体,传递着关于稀缺性、供求关系、消费者偏好、技术可能性等复杂信息。分散的个体和企业基于价格信号做出独立的经济决策(生产什么、购买什么、投资什么),从而在“看不见的手”的引导下实现资源的相对有效配置。价格的波动也提供了即时的反馈,促使市场主体调整行为。
相比之下,苏联的计划经济主要依靠行政指令(“指挥棒”)来调配资源和组织生产。价格在很大程度上是国家(如国家物价委员会)行政确定的,长期固定,无法真实反映供求变化和资源稀缺程度。当“指挥棒”取代了价格信号,信息传递就从一个横向、自发、多中心的过程,变成了一个纵向、指令性、单中心的过程。中央计划机构发出的指令,层层下达到企业,但这些指令本身就是基于不完整甚至失真的信息制定的。而企业执行情况的反馈,又如前述,经过层层“加工”。其结果是,整个经济系统缺乏一个有效的、自调节的反馈机制,错误决策的成本高昂且难以纠正。
2.信息过载:科层制无法承受之重
即便我们假设存在一个完美无私、技术精湛的中央计划团队,并且所有基层单位都如实上报信息,科层官僚制在面对现代经济的复杂性时,依然会遭遇“信息过载”的瓶颈。一个经济体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无数的交易、创新和外部冲击。即使有最先进的计算机辅助(苏联在计算机应用方面相对滞后,早期主要用于军事和科研,大规模经济管理应用不足,如OGAS项目的受挫),全面收集、实时处理并精确协调如此庞大的信息流,对于任何单一的中央机构而言,都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苏联中央统计局(TsSU)虽然雇佣了大量人员,但其主要职能是收集数据并按固定格式上报,而非进行复杂的动态分析和预测。
在决策上,科层制的等级结构决定了信息传递和决策的链条漫长。当一个工厂需要调整生产计划以应对原材料短缺或市场需求变化(即便在计划框架内也存在隐性的“用户需求”),报告需要层层上报,审批指令再层层下达,往往耗时良久,错失良机。这种“时滞”在快速变化的环境中是致命的。如第三章所述,大部委体制和央地分割导致了严重的信息壁垒。各部门、各地区往往只关心自身“一亩三分地”的指标和利益,缺乏横向信息共享和协同的动力与机制。国家计委虽试图统筹全局,但其面对的是一个个信息不透明、利益固化的“独立王国”,协调难度极大。这使得本已不堪重负的中央信息处理系统,还要额外承担大量的内部协调成本。
对于现代国家最重要的科技创新领域,创新往往源于对市场细微变化的感知和对未知领域的大胆探索。在信息高度集权、风险厌恶的科层体制内,自下而上的创新建议难以得到重视和资源支持。计划指标的刚性也使得企业缺乏试错空间。信息的单向流动(自上而下的指令为主)而非双向互动,扼杀了基层的创造活力。苏联虽然在某些国家主导的尖端科技领域(如航天、军事)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在民用技术创新和产品多样化方面则显著落后。
这种信息过载的压力,使得苏联的计划体系越来越像一个庞大而笨拙的巨人,对外部环境变化反应迟钝,内部协调失灵。所谓的“计划”,在很多情况下,与其说是前瞻性的科学规划,不如说是对上一期计划的简单延续,或是对既成事实的滞后追认,以及各方利益博弈后的妥协产物。
3.去中心化与弹性制度设计:对现代中国“放管服”改革的参考意义
苏联官僚体系在信息处理上的结构性困境,尤其是面对信息过载时的僵化与失能,为我们理解现代国家治理,特别是中国正在持续深化的“放管服”(简政放权、放管结合、优化服务)改革,提供了深刻的历史参照。“放管服”改革的核心逻辑,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对高度集权科层制下信息处理瓶颈的一种回应,试图通过制度创新来提升治理体系的适应性与效率。
“放”权:承认信息分散性,激活基层活力
与苏联国家计委试图包揽一切的“全知全能”模式形成鲜明对比,“放管服”改革首先强调简政放权。理论基础为中央政府不可能掌握所有地方性、行业性的具体信息,也无法对瞬息万变的市场做出最快最优的反应。
改革最主要的就是减少行政审批,释放市场主体信息处理能力:大量行政审批事项的取消和下放,例如企业投资项目核准范围的大幅缩减、工商登记便利化(如“多证合一”、“证照分离”改革),实质上是将原先由政府部门垄断的信息处理和决策权,部分交还给更贴近市场的企业和个人。企业基于自身对市场前景、技术可行性、成本收益等信息的判断进行投资和经营决策,这比层层上报、等待中央部委批复的模式,无疑更能适应市场节奏,也更能激发微观主体的创新创业活力。自2013年以来,中国国务院部门取消和下放的行政审批事项已达上千项,中央层面核准的企业投资项目削减90%以上。
在央地关系方面,改革赋予地方更大自主权,利用地方性知识:向地方政府下放经济社会管理权限,鼓励地方因地制宜进行制度创新(如各地自贸试验区的探索),也是承认并试图利用“地方性知识”的体现。地方政府离具体问题更近,对本地的资源禀赋、社会需求、潜在风险等信息的掌握,往往比远在首都的中央部委更为直接和及时。赋予其相机决策的权力,有助于提升政策的针对性和有效性。
“管”结合:从直接干预到规则治理与风险预警
“放”并非“不管”,而是要转变管理方式,从过去的事前审批、直接干预,更多地转向事中事后监管,构建基于规则和信任的治理框架。这同样对信息提出了新的要求。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为“放管结合”提供了有力工具。通过建立全国统一的信用信息共享平台、推广“双随机、一公开”监管等方式,政府可以利用大数据分析识别高风险领域和主体,进行精准监管,而非“一刀切”式的全面干预。这要求政府具备更强的数据整合、分析和预警能力,从处理“审批信息”转向处理“风险信息”和“行为信息”。
对于政府而言,有效的“管”依赖于清晰、透明、可预期的规则。政府的角色更多地是制定行业标准、环保标准、安全标准等,并确保这些规则得到严格执行。这需要高质量的立法和公正的司法作为保障,其信息基础是对行业发展规律、潜在外部性以及国际通行规则的深刻理解。
“服”优化:提升透明度,降低信息不对称
优化服务是“放管服”改革的重要目标,其核心在于提升政府服务的效率、便捷性和透明度,降低企业和群众办事的制度性交易成本。各地推行的“一网通办”、“最多跑一次”等政务服务改革,通过整合信息系统、简化办事流程、公开服务标准和办理进度,极大地减少了企业和群众获取政府服务所需的时间成本和信息成本,这本身就是对传统科层制下信息壁垒和办事难问题的一种消解,企业开办时间从改革前的平均20多个工作日压缩到目前的几个工作日甚至更短。
政府信息的公开透明,不仅是优化服务的要求,也是现代治理的内在需求。主动公开政策法规、规划计划、财政预决算、重大项目等信息,畅通公众咨询、投诉、建议渠道,有助于减少因信息不对称引发的猜疑和寻租,也能汇集更广泛的社会智慧,提升决策的科学性和民主性。
苏联的教训清晰地表明,一个封闭、僵化、信息单向流动的官僚体系,在面对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时是何等脆弱。而现代中国“放管服”改革的实践,虽然仍在不断探索和完善之中,但其所体现的去中心化趋势、对市场机制和基层创造力的尊重、以及对信息技术赋能治理的积极拥抱,无疑是对苏联模式的一种深刻反思和超越。通过构建更具弹性、信息更畅通、反馈更及时的治理结构,才能有效避免陷入“信息过载”与“控制幻觉”的泥潭,提升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水平。
结语:这就代表计划是错的吗?
行文至此,我们通过对苏联央地关系与大部委制度的审视,深入探讨了信息在高度集权官僚体系中如何流动、扭曲乃至淤塞,以及这种信息治理的失灵如何最终导致制度僵化与治理危机。从“苏维埃+电气化”的雄心壮志到帝国解体的历史悲剧,信息处理能力的上限与官僚科层制的固有弊病,无疑是贯穿始终的隐痛。
那么,这是否就简单地意味着“计划”本身是错误的?是否意味着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和顶层设计都注定失败?笔者认为,答案并非如此非黑即白。将苏联的经验简单粗暴地归结为“计划经济必然失败”,既不符合历史的复杂性,也无助于我们理解当下与未来。
首先,我们必须区分“计划”的理念与苏联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计划模式”。 计划,作为一种预见未来、设定目标、配置资源、协调行动的理性行为,是人类社会进步不可或缺的工具。从个人的人生规划到企业的战略发展,从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到国家应对气候变化等全球性挑战,都离不开某种形式的计划。问题不在于“计划”本身,而在于计划的范围、深度、执行方式以及其所依赖的信息机制与制度环境。
苏联模式的悲剧,并非源于“计划”这一概念,而是源于其试图通过一个无所不包、高度集权、排斥市场信号、压制地方与个体能动性的指令性计划体系,去全面掌控一个日益复杂和动态的现代经济社会。其核心症结在于中央计划机构试图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角色,但其获取和处理信息的手段却受制于漫长的官僚链条和各层级的利益博弈,导致决策基础与现实严重脱节;官僚系统缺乏市场价格信号这一最直接有效的反馈机制,同时行政反馈系统又因层层过滤和报喜不报忧而失真,使得错误难以被及时发现和纠正。
其次,苏联的经验恰恰反衬出,一个有效的治理体系,无论其意识形态底色如何,都必须高度重视信息机制的建设,并寻求“计划”与“市场”、“集中”与“分散”、“控制”与“激励”之间的动态平衡。任何单一中心都无法完全掌握和处理现代社会运行所需的海量信息。因此,需要尊重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利用价格信号等市场机制来传递和处理分散的经济信息,在必要的宏观调控和战略规划下,赋予地方政府和市场主体更大的自主权和创新空间,鼓励自下而上的探索和试错。正如中国“放管服”改革所启示的,简政放权、优化服务,本身就是对信息处理机制的优化。
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现代信息技术为提升治理能力提供了强大工具,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收集、分析信息,进行预测和决策。但技术本身无法取代合理的制度设计和权力制约。苏联也曾有过如OGAS项目这样试图用计算机辅助计划经济的宏大构想,但最终因体制障碍而失败。
最后,回到本文的初衷,反思苏联并非为了简单否定过去或唱衰某种体制,而是为了从历史的镜鉴中汲取智慧,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当下信息洪流对所有组织形态提出的挑战。 无论是政府、企业还是其他社会组织,其治理效能都越来越取决于其信息处理能力、制度弹性和对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如何避免“信息茧房”,如何打破“部门壁垒”,如何激发个体智慧,如何让决策更贴近真实,是我们共同面临的课题。苏联的故事提醒我们,当官僚体系变得封闭僵化,当信息流动被人为阻断或扭曲,当“控制的幻觉”取代了对现实的敬畏,那么,无论其初衷多么宏伟,其最终的命运都已悄然注定。
因此,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要不要“计划”,而在于如何科学地“计划”,如何让“计划”建立在真实、充分的信息基础上,如何让“计划”与市场机制、民主参与、法治保障有效结合,从而真正服务于社会福祉和可持续发展。计划并没有错,错的是把它变成了神谕,把信息当作命令,把反馈当作威胁,把创新当作风险。真正理性的计划,不是要掌控一切,而是要承认自身的有限性,并与市场机制、地方知识、技术工具共同协作,构建一个多中心、可纠错、能适应的治理结构,这需要我们以更加开放的心态、更加理性的精神,持续探索和完善自身的制度体系。
希望这篇博客能为你提供一个思考的起点,让你在纷繁的信息中,构建属于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