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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为生,非命为代价:不眠的教培机器与增长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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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4日,一位年仅二十六七的年轻老师在武汉光谷猿辅导公司工作时猝死。当然,这对于教培行业来说不是第一次,也恐怕不是最后一次。一个原本理论上应当孕育着希望与智慧的行业却有越来越多的老师在这些”非人的节奏“中耗尽生命,而这一切只为支撑起教培机构和资本市场眼中那套永不停歇的增长曲线。

本文无意渲染情绪,更无意消费个体的悲剧。我只是试图拨开“过劳”这一表象,去触摸背后那套运转迅猛却日渐失衡的系统——它为何必须高速运转?又为何在增长的尽头,竟要以人的生命为代价?

前言#

因为本文的专业性相对较强,且篇幅较长,我深知并非每位读者都有充裕的时间通读全文。因此,我特设此导读,希望能帮助您在短时间内把握文章的核心脉络与主要观点。

如果您时间有限,可以通过阅读以下各部分的简要介绍,快速了解本文的探讨路径与核心结论:

  • 第一部分:资本视角下的教培产业结构

    本部分将带您回顾“双减”政策前后,资本如何深度介入并塑造了教培行业的格局。我们将分析从资本催熟的“黄金时代”到政策冲击下的“结构重塑”,揭示行业在资本驱动下形成的结构性压力,这是理解从业者“过劳”现象的宏观起点。

    如果你不想看冗长的主要玩家分析,可以直接跳到第二部分

  • 第二部分:一门“教育”生意的资本公式(盈利逻辑)

    在这一部分,我们将为您拆解一家典型教培机构(尤其是在线教育)的“增长公式”。通过剖析LTV(用户生命周期价值)最大化与CAC(用户获取成本)及运营成本压缩的核心逻辑,您将看到“教育”这门生意在资本眼中是如何被量化、计算,并最终在“双减”后如何将压力传导至“人效”的极致追求。

  • 第三部分:资本公式下的「异化」:当数字压倒一切

    本部分聚焦于资本公式对教育本质的“异化”。我们将探讨在LTV、续报率等KPI驱动下,教育使命如何偏转,教师如何在教学与“销售”角色间挣扎,学生与家长又如何被“数据化”和“被操纵”,以及机构内部“增长拜物教”的形成。

  • 第四部分:剖析“不眠的机器”:过劳常态化的内部机制与文化

    这里,我们将深入教培机构内部,剖析其“不眠机器”得以运转的具体机制。从以续报率为核心的KPI体系,到标准化与效率至上的原则,再到无处不在的“增长文化”与“狼性文化”,您将看到这些因素如何共同作用,将从业者推向了过劳的常态。

  • 第五部分:教育的尽头不是增长:如何理解这架“机器”的未来

    最后,我们将跳出对个体或机构的简单指责,从更宏观的视角探讨教培困境的本质。本文认为,核心在于“代价”的转移与分配逻辑。在资本退潮后,原本由资本泡沫承担的部分代价,如何转移至机构、从业者乃至家庭身上。并由此反思,教育的未来不应仅仅是增长数字的比拼,而需要行业进行深刻的价值重构。

我们希望,即便您只阅读这篇前言提要,也能对这台“不眠的教培机器”的运作逻辑、增长困境及其深层原因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认知。当然,若时间允许,我们更鼓励您完整阅读全文,以获得更深入、更全面的洞察。

一、资本视角下的教培产业结构#

要理解今日教培从业者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们首先需要跳出个体经历,从更宏观的产业结构层面进行审视。特别是要理解资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资本既是驱动增长的燃料,又是塑造整个行业形态与竞争规则的关键力量。

教培行业的现有格局并非自然演化的结果,而是在过去十余年间,资本高强度介入、政策频繁调整、市场急剧扩张的多重力量下,逐步被塑造成一个结构高度集中的系统。在这一过程中,“教育”不再单纯关乎知识的传授,而逐渐演变为一门可被拆解、估值和加杠杆的商业生意。

1.“双减”前的狂飙猛进:资本催熟的黄金时代与结构雏形(2015年至2021年)#

2015年至2021年,“双减”政策出台前,中国课外教培行业正处于资本最为狂热的时期。围绕K12领域(中小学)学生的课外培训和在线教育平台迅速扩张,用户规模与营收同步激增,资本蜂拥而入,催熟了一批估值高速膨胀、融资频次惊人的新兴独角兽。

在这一阶段,大型线下培训机构(如新东方、好未来)加速在线化转型和扩张,新兴的在线教育独角兽(如猿辅导、作业帮等)频繁获得巨额融资,甚至出现“一年融资数轮、估值倍增”的现象​。

这四家也是我们今天的主角,基本上主导了整个教培市场

(1)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新东方)#

新东方创立于1993年,最初以线下应试与语言培训起家,逐步扩展至涵盖中小学课外辅导、留学咨询与在线教育等多个板块。作为最早接受资本市场洗礼的教培企业之一,新东方可视为行业结构演化的一个缩影。

2006年9月,新东方登陆纽交所,成为中国首家赴美上市的教育培训企业。此后其不断扩张业务版图,在全国范围设立实体学校,并通过“新东方在线”等平台拓展线上教学能力。到2019年,“新东方在线”独立在港上市,进一步强化集团的在线化布局。2020年,公司完成港股二次上市,募资超百亿港元,加速推进数字化转型。

新东方

  • 2006年9月 :在美IPO,发行价9.5美元,募资逾1.12亿美元,市值约6.4亿美元。新东方成为中国教育培训行业赴美上市第一股。
  • 2017–2019年 :新东方主营业务稳健增长,并投资布局在线教育(拆分新东方在线在港上市)。公司美股市值在此阶段稳步上涨。
  • 2020年11月 :新东方登陆香港交易所二次上市,发行价1190港元,募资净额约98.13亿港元(约合12.6亿美元)。上市后新东方总市值约300亿美元(美股+港股合计)。
  • 估值变化 :2015年新东方美股市值约50亿美元左右;到2020年末美股+港股市值一度超过2000亿元人民币。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凭借公司股价飙升,个人财富也水涨船高。

(2)好未来教育集团(好未来/TAL Education)#

好未来的前身是“学而思培优”,成立于2003年,主营中小学课后辅导,以小班教学模式起家,并于2010年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其核心业务围绕K12课外教育,逐步发展出线下小班教学、1对1辅导与在线课程“三位一体”的架构。其中,“学而思”是线下主品牌,而“学而思网校”则代表其在线直播业务。

上市之后,好未来持续保持高速扩张步伐,不仅在全国范围内开设学习中心,还大力投资教育科技和相关并购项目(如收购少儿编程平台 CodeMonkey)。2013年,公司正式更名为“好未来”,以体现其“科技驱动教育”的战略定位,并积极转向智能化教育和在线化发展方向。

到2020年疫情期间,受在线教育需求激增影响,好未来市值一度攀升至近465亿美元,超越同期的新东方,成为中国市值最高的教育公司之一。

  • 2010年10月 :学而思教育在纽交所IPO,发行价10美元,募资1.2亿美元,市值约6.7亿美元。上市首日市值即突破10亿美元。
  • 2013年8月 :学而思更名为“好未来”,定位科技助力教育,开启投资并购和线上探索的新篇章。
  • 2018年 :好未来市值首次超越新东方,成为中国最具价值的教育公司。
  • 2020年10月 :受疫情催化和在线教育增长影响,好未来美股股价创新高,市值峰值接近500亿美元。
  • 2020年12月 :好未来趁高增发股票并发行可转债,合计募资约33亿美元。此举为其储备充足现金以应对竞争。
  • 估值变化 :2015财年好未来营收约4.3亿美元,市值约30亿美元左右;到2021年初市值一度达到约500亿美元量级,十年间市值增长超过百倍,凸显资本对其增长预期的认可。

(3)猿辅导#

相比起传统机构的转型路径,猿辅导则代表了另一路径——它自出生起便根植于互联网,几乎将教育完全“平台化”。

猿辅导成立于2012年,起初依靠“小猿搜题”“猿题库”等工具类产品切入市场,借助拍照搜题与题库服务积累了庞大的用户基础和学习行为数据。2016年品牌升级为“猿辅导”后,企业转型为B2C在线教育平台,全面聚焦K12阶段的大班直播课,采用“主讲老师+助教双师”模式,快速切入主流教培赛道。

凭借技术起家、产品矩阵多元、用户获取成本低的优势,猿辅导在2017年后快速启动融资与扩张:用户增长迅猛,收入曲线陡峭,其在与作业帮的头部竞争中逐渐确立“双雄格局”。

与此同时,猿辅导在市场投放上展现出典型的互联网打法。自2019年起,公司广告投入爆炸式增长,仅2020年上半年在字节跳动系平台上的单日广告投放即高达3666万元人民币。此外,猿辅导还以赞助《开讲啦》和北京冬奥会等方式强化品牌曝光。这种以“烧钱换规模”的策略带来了高速成长,也使其长年处于亏损状态——截至“双减”前,公司尚未实现盈利。

猿辅导也是中国在线教育赛道融资最频繁、金额最大的玩家之一。自2012年起其融资累计超过53亿美元,尤其是2020年一年内三轮融资共筹资32亿美元,估值从年初的78亿美元飙升至年底的170亿美元,成为当年全球估值最高的EdTech公司。

猿辅导创始人李勇

猿辅导在2015–2021年间共进行了多达10轮融资,累计融资额超过53亿美元。其融资路径和估值演进如下表所示:

融资时间轮次融资额投后估值主要投资方(部分)
2012年8月A轮1000万人民币-IDG资本(唯一投资方)
2013年8月B轮700万美元-经纬中国、IDG资本
2014年7月C轮1500万美元-经纬中国、IDG资本
2015年3月D轮6000万美元-华人文化产业基金、新天域资本等
2016年5月D+轮4000万美元-腾讯(战略投资)
2017年5月E轮1.2亿美元10亿美元华平投资(PE)领投,腾讯跟投
2018年12月F轮3亿美元-腾讯领投,华平、经纬、IDG等跟投
2020年3月G轮10亿美元78亿美元高瓴资本领投,腾讯、博裕、IDG等参与
2020年10月G1+G2轮22亿美元155亿美元G1:腾讯领投,高瓴、博裕、IDG等 G2:DST Global领投,GIC、淡马锡等参与
2020年12月战略融资3亿美元170亿美元云锋基金(马云旗下基金)等

猿辅导自2016年起几乎每年都有融资进账,特别是2020年一年内融资总额高达32亿美元,估值从年初的78亿美元飙升至年底的170亿美元。顶级风投和互联网巨头纷纷押注:如腾讯自D+轮起多轮加码,高瓴资本、DST、GIC、淡马锡等国内外资管巨头先后入局。猿辅导也由此在2020年一举成为全球估值最高的教育科技初创公司。

(4)作业帮#

作业帮创立于2015年,是另一家从工具类产品起步、最终跻身K12在线教育第一梯队的独角兽企业。其最初依靠拍照搜题功能在中小学生群体中迅速积累用户,借助“作业帮”App打通题目搜索、解析与互动答疑流程,形成早期流量闭环。在此基础上,公司陆续推出作业帮直播课(大班课)、作业帮口算作业帮一对一等产品矩阵,覆盖小学至高中全学科辅导,并同样采用“双师模式”优化教学效果。

作业帮

作业帮由前百度团队创立,天然具备互联网产品基因。成立当年即获A轮融资,此后在2016至2018年间连续完成多轮融资,用户规模呈指数级增长。凭借其强大的搜索技术和精准推荐算法,作业帮成为国内用户覆盖最广的在线教育平台之一。自2019年起,作业帮加速发力直播课业务,迅速与猿辅导展开正面竞争。

在获客层面,作业帮凭借工具类产品所构建的庞大流量池,在下沉市场拥有显著优势。截至2020年,公司累计激活用户已超8亿,付费用户达数百万,连续多年入选教育行业影响力品牌榜。相较于猿辅导的“高举高打”策略,作业帮更侧重低客单价 + 高转化效率,依托技术和精细化运营提升ROI。创始团队大多出身互联网行业,对产品与数据迭代极为重视。

虽然其市场推广亦不吝投入——包括综艺冠名、大量线上投放、与地方电视台合作等——但在单位获客成本上,作业帮相对更为克制。在三线以下城市与低龄段用户中,作业帮展现出极强的渗透能力,成为猿辅导之外最具竞争力的对手。

在资本层面,作业帮的发展路径几乎与猿辅导并驾齐驱。从早期即获得红杉资本等头部VC支持,融资节奏高度同步。2018年底,其估值即突破30亿美元,正式跻身独角兽行列。2020年,公司分别完成E轮和E+轮融资,总金额高达23.5亿美元,投资方阵容扩展至阿里巴巴、软银愿景基金等全球巨头。据业内估算,作业帮在2020年底的投后估值已接近百亿美元,与猿辅导共同稳居K12在线教育估值榜前列。

其主要融资事件如下:

融资时间轮次融资额投后估值主要投资方(部分)
2015年9月A轮2500万美元-红杉资本中国、君联资本
2016年8月B轮6000万美元-纪源资本(GGV)、襄禾资本、红杉、君联
2017年8月C轮1.5亿美元-H Capital、老虎基金、红杉等
2018年7月D轮3.5亿美元-Coatue、高盛、春华资本等
2018年10月D+轮/E轮?5亿美元-软银中国资本(领投)
2020年6月E轮7.5亿美元约65亿美元方源资本、Tiger Global、卡塔尔投资局
2020年12月E+轮16亿美元约95亿美元阿里巴巴、Tiger Global、软银愿景基金、红杉中国

(5)高途#

高途(原名“跟谁学”)成立于2014年,由新东方前高管陈向东创办,最初以C2C在线教育平台起家,旨在撮合学生与个体教师。但该模式发展受限,平台在2017年前后战略性转型,全面进军K12在线直播大班课赛道,并推出“高途课堂”品牌,主打“名师授课 + 辅导老师跟进”的双师模式,与猿辅导、作业帮形成正面竞争。

与其他教育独角兽不同,高途在资本路径上走得极为迅猛。公司在仅完成一轮私募融资后,便于2019年6月成功赴美上市,发行价10.5美元,募资约2.08亿美元。彼时公司以“首家盈利的在线教育平台”自居,确实凭借较高的获客效率和成本控制,在上市前后连续多个季度实现盈利,成为烧钱成风的行业中少有的“盈利范本”。

2020年初,受在线教育热潮和疫情催化影响,高途股价暴涨,市值一度突破210亿美元,涨幅超10倍,成为仅次于好未来的中国第二大教育公司。然而,其“接近完美”的增长数据也引发市场质疑。自2020年起,高途接连遭遇15次做空报告围攻,质疑其存在刷单、营收夸大等问题。尽管公司坚决否认并进行内部审计,但市场信心仍受到冲击。

面对猿辅导、作业帮的高额市场投放压力,高途自2020年下半年起也加入“烧钱大战”。第三季度单季销售费用高达20.56亿元,同比增长522%,直接导致公司当季转盈为亏(净亏损9.3亿元)。为应对激烈竞争,公司于2020年12月定向增发融资8.7亿美元,资金主要用于加码高途课堂的师资储备、技术研发和市场拓展。

高途

高途的发展轨迹堪称行业资本逻辑的缩影——前期依靠极致效率实现快速盈利,后期则为守住市场地位不得不重金扩张,终被迫卷入融资–烧钱–亏损的循环。

  • 2015年3月 :获得A轮5000万美元融资(真格基金、启明、华创等参与),这一巨额A轮在当时创下教育行业之最。值得一提的是,跟谁学在此之后并未进行更多私募轮融资。
  • 2019年6月 :登陆美股纽交所,IPO发行价10.5美元,募资约2.08亿美元,首日收盘市值约28亿美元。IPO被视为一级市场投资人的成功退出。
  • 2020年7月 :股价飙升至近100美元高点,公司市值突破200亿美元。创始人陈向东所持股份市值一度超过百亿美元,跟谁学成为市值增长最快的中概股之一。
  • 2020年12月 :面临激烈竞争和亏损局面,跟谁学宣布定向增发新股,获得8.7亿美元资金,发行股份占增发后公司总股本约6.2%。据此推算增发时公司估值约14亿美元,反映股价已较高点大幅回落。
  • 估值变化 :跟谁学从2015年估值不到3亿美元的初创公司,在2020年初达到市值百亿美元量级的巅峰,随后因做空风波和行业竞争,市值在“双减”前已出现明显波动下滑。但总体而言,其用6年时间走完了“A轮融资—上市—市值冲高”的传奇历程。

(6)资本市场融资进程总结#

在互联网黄金时期,资本的逻辑是规模优先,赢家通吃,教培企业被视为通往用户流量与平台化潜力的入口。在这样的逻辑下,融资不仅是企业生存手段,更成为行业“马太效应”的放大器。

2015至2021年,中国课外教培行业迎来一轮波澜壮阔的资本盛宴,尤其在2018–2020年达到顶峰。据网经社数据,2020年中国在线教育共发生111起融资事件,尽管数量同比下降近三成,但融资总额却飙升至539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267%,创下历史新高。这一年度的融资金额,甚至超过了2016至2019年四年的总和。

而资本更集中地流向了头部平台:2020年十大融资案例中,前四笔全部被猿辅导与作业帮瓜分,合计金额高达55.5亿美元,占全年前十融资总额的82%。“两极吸金”的格局基本确立,巨头几乎垄断了赛道资源。 而即便是已上市的教育巨头也未错过这波红利:好未来通过增发与可转债筹资约33亿美元,新东方借港股二次上市募资超110亿港元,高途则完成了8.7亿美元的定增。

资本梳理

这个时期的教培产业,被深刻地烙上了资本的印记:它追求速度、崇尚规模、容忍亏损(以期未来垄断),并将教育服务一定程度上商品化、流量化。这种结构为后续的“不眠机器”奠定了基础——庞大的组织架构、对增长的路径依赖以及初步形成的“效率至上”文化,该时期的特点主要如下:

  • 高度竞争与产品同质化:头部机构在广告、地推、体验课等方面毫无下限地“卷”,教育产品趋于“名师+低价+科技辅助”的标准模板。
  • 烧钱换增长:盈利被搁置,市场份额成为唯一KPI。巨额亏损换取用户增长与高估值已成行业“共识”。
  • 结构两极化:资本向巨头集中,中小机构要么被并购,要么退场,行业呈现出“哑铃型”格局——巨头高耸,腰部稀薄,底部混乱。

就像战锤40K里的大只佬教新兵回忆黄金时代,双减之后的教培老兵们有时也会感慨:“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们晚上加班打车是可以报销的,办公室有咖啡机,午餐不用自己掏钱……

2.“双减”后的骤然转向:结构重塑与新战场#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2021年7月,“双减政策”正式出台。

(1)核心业务的坍塌与“大撤退”#

“双减”政策的出台,对以K12学科培训为核心的教培产业结构带来了颠覆性的冲击。资本逻辑赖以生存的基础——学科类培训的营利性被政策直接否定。原本依靠“规模+转化”滚动增长的商业闭环被强行中断,行业在一夜之间从“烧钱竞速”被迫切换为“降速求稳”。

电视剧《小舍得》剧照

政策落地后的数月内,大批K12学科类业务被迫关停、转型或剥离。头部企业如新东方和好未来高峰时期积累的庞大教学、教研、运营、销售、技术、市场团队迅速被“优化”,员工流失率创历史新高。中小机构更是在缺乏资金缓冲的情况下快速退出市场。

二级市场上,中概教育股股价断崖式下跌,新东方、好未来、高途等市值一度蒸发超过90%。一级市场上,未上市的独角兽(如猿辅导、作业帮)估值大幅缩水,后续融资基本停滞,曾经炙手可热的赛道瞬间冷却。资本从狂热追捧转为迅速撤离,进一步加剧了行业的资金困境。

这一时期,教培行业经历了大规模的裁员、业务关停和市值暴跌,进入了一场系统性去杠杆与主动性去泡沫的震荡周期

(2)艰难的转型#

面对主营业务的政策性“死亡”,幸存下来的教培机构被迫在废墟之上寻找新的生机,主要的方向有以下几个:

  • 素质教育(非学科培训):这是最自然的延伸方向,包括艺术、体育、编程、科学素养、口才、研学等。新东方成立了“素质成长中心”,好未来推出了“学而思素养中心”,猿辅导则孵化了“南瓜科学”等。但素质教育市场本身规模有限、付费意愿相对较低、标准化难度大、竞争同样激烈,难以完全承接原有K12学科业务的体量。
  • 成人教育与职业培训:面向大学生和职场人士的考研、考公、职业技能、语言培训等成为另一个重点。新东方在这方面有传统优势,其他机构也纷纷加码。但这同样是一个成熟且竞争充分的市场。
  • 教育科技与智能硬件:利用前期积累的技术和数据,转向教育信息化(To B/To G,服务学校或政府)或开发智能教育硬件(如学习平板、词典笔、智能台灯)。好未来的“美校”平台、猿辅导的“小猿学练机”、作业帮的“喵喵机”等均属此类。硬件是重资产投入,且面临科技公司的跨界竞争。
  • 出海与国际教育:部分机构尝试将国内模式复制到海外市场,或拓展留学服务。
  • 直播带货及其他跨界尝试: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新东方的“东方甄选”,凭借知识型带货意外出圈,但这具有高度偶然性,难以被其他机构大规模复制。

(3)新特征#

”双减“之后,原本的全国性、大规模和标准化的K12学科培训巨头格局被瓦解,市场变得更加分散和区域化。大型教培集团往往同时布局素质教育、职业教育、教育科技、甚至直播带货等多个领域,试图“东方不亮西方亮”。但每个新领域都有其固有的挑战和天花板,尚未形成能替代昔日K12学科培训的绝对支柱

在咆哮着冲向IPO的资本引擎熄火之后,失去了资本持续输血和高速增长的预期,骤然的转向使得原本在资本催化下高速膨胀、内部管理相对粗放的教培“巨兽”,不得不在短时间内进行剧烈的“瘦身”和“变形”,教培巨头们的核心逻辑从“不计成本换增长”转变为“极致的成本控制和人效提升”。

而这种结构性的压力,最终必然会层层传导至每一个具体的岗位和员工身上。当外部增长空间被锁死,内部的“压榨”几乎成为了维持机器运转的唯一选项。这为理解后续章节中“非人节奏”的形成埋下了伏笔:旧的增长引擎熄火了,新的引擎尚未建立,机器为了维持运转,只能开始消耗自身的零件。

结论:结构性压力是理解“过劳”的起点#

综上所述,教培行业的产业结构,无论在“双减”前后,都深受资本逻辑的影响。从早期追求规模扩张的“增长飞轮”,到后期寻求转型生存的“效率机器”,资本始终是塑造行业形态和竞争规则的核心力量。“双减”之后狂热的外部输血减少,但存量资本的退出需求、新业务的盈利压力以及行业竞争格局的变化,共同构成了一种结构性的压力。这种压力自上而下传导,最终具体化为对每一个基层员工,尤其是教师群体近乎严苛的绩效要求和工作强度。

理解了这层结构性的根源,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下一章将要探讨的:在这架“机器”内部,一门名为“教育”的生意,其资本公式是如何计算的?它又是如何一步步将“育人”的目标,替换为冷冰冰的增长数字的?

二、一门“教育”生意的资本公式(盈利逻辑)#

上一章我列举了教培市场的主要玩家,和整个市场的起落沉浮。现在让我们更进一步,拆解一家典型的教培机构(尤其是在线教育机构,因其更依赖标准化的数据驱动模式),看看它的“盈利”,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资本市场眼中“增长潜力”的公式是如何被构建和计算的;观察这套公式是如何将“育人”这一复杂且难以量化的过程一步步拆解、简化,最终异化为冷冰冰的财务和运营指标。

核心公式:企业价值 ≈ 市场规模 x 渗透率 x (LTV - CAC) / (1 + 折现率)^n

对于资本市场而言,一个企业的价值(尤其是成长型企业)往往与其未来的现金流创造能力和增长潜力挂钩。简化来看,我们可以将教培机构的运营逻辑拆解为以下几个核心要素的相互作用:

1.「开源」的魔法:最大化追求 LTV(用户生命周期价值)#

LTV(Lifetime value,用户生命周期价值)是衡量每个用户在未来可能为企业带来的总收入。在教培行业,尤其是K12阶段,LTV的想象空间一度非常巨大。一个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三,理论上可以持续付费12年。

那么,作为教培企业应该如何提高LTV呢?主要有以下几个关键杠杆:

(1)客单价(ASP - Average Selling Price per Order 或 ARPU - Average Revenue Per User)

顾名思义,客单价就是每一位顾客可以付费的单价。一般提升这类指标有三种方法:

  • 课程单价:通过打造名师、精品课程、小班课等形式提高单期课程的价格。但“双减”后监管部门直接锁死了课程价格,所以目前这种方法已经不再那么有效了。
  • 课程包/组合销售:鼓励用户一次性购买多科目、多学期课程,提前锁定收入(这个是最常见的)
  • 增值服务:教辅材料、答疑服务、专属辅导。目前大家都处于卷生卷死卷服务的状态,一般不会在这里压榨利润点。

(2)续报率/复购率 (Renewal/Repurchase Rate)

诶!这是LTV计算中最为核心也最为残酷的一环。

一个班级的续报率高低,直接决定了机构能否以较低成本持续获得收入。因此,续报率往往是压在授课老师、班主任(辅导老师)身上最重的KPI。它被视为教学质量、服务水平、用户满意度的直接体现,也是机构“锁客”能力的关键。

一般来讲,教培机构的员工如果猝死的话那也就大概率会在一年四次左右的续报期了

猿辅导

(3)用户生命周期时长(Customer Lifespan)

  • 向上/向下拓展: 从低年级向高年级延伸,或从学前向小学延伸。
  • 扩科: 引导学生从单一学科(如数学)扩展到多学科(如数学+英语+物理)。

(4)转介绍率(Referral Rate)

 俗称“老带新”,通过现有用户的口碑推荐获取新用户,这部分用户的CAC(用户获取成本)极低。

在“双减”前,资本市场对LTV的预期极高,认为在线教育可以凭借技术优势和规模效应,不断提升这些杠杆的效率。而“双减”后,K12学科培训的LTV基本归零。机构转向素质教育、成人教育等领域,LTV的计算模型需要重构,但其核心逻辑——尽可能从单个用户身上获取更多、更持久的收入——并未改变。

2.「节流」的艺术:CAC(用户获取成本)与运营成本的极致压缩#

如果说LTV用户生命周期价值是“做大蛋糕”,那么成本控制就是“少分蛋糕”,以期留下更多利润。

(1)用户获取成本 (CAC - Customer Acquisition Cost)

在“双减”前,这是教培机构,尤其是在线教育公司烧钱最凶猛的地方。巨额的营销投入(广告、地推、电销、体验课)是常态。行业普遍共识为,先通过烧钱换取市场份额,形成垄断或寡头效应后,再通过规模效应降低CAC,并通过高LTV实现盈利。这导致了“营销大战”,CAC一度高企不下。

双减之后,外部大规模买量变得不可持续,降低CAC成为生死线。目前教培机构的主要手段包括:

  • 私域流量运营: 更加依赖自有APP、公众号、社群等进行用户沉淀和转化。
  • 口碑与转介绍: 依赖优质内容和服务驱动自然增长。
  • 内容营销: 通过短视频、直播等低成本方式获客。
  • 渠道合作: 与学校、其他机构等进行合作导流。

(2)运营成本

在运营中,最核心也是最大的成本项之一也就是 师资成本。为了压缩这部分成本,机构(在业内以学而思为例)通常会采用标准化教研的方式减少对顶尖名师的依赖,即相关课件课程设计由总部教研团队来承担,设计完成之后下发到全国分部,授课老师只作为一个合格的传声器即可。

在线上平台,普遍采用大班课模式,一位老师服务更多学生(200-300人),摊薄单位学生成本;同时还会设置“双师”,即主讲老师+辅导老师模式,讲老师负责授课,薪资较高;辅导老师(班主任)负责课后答疑、作业批改、督学、续报沟通等,薪资相对较低,但工作强度极大,兼顾教学、服务和续报三方面职能。

从教师的薪资结构角度考虑,目前教培机构普遍采用极低的底薪(一般和当地最低工资持平)+强绩效(与课时量、班级人数、续报率、好评率等挂钩),可有效降低五险一金的缴纳成本,也未尝不是另一种雇佣员工与机构博弈后的平衡解。

3.盈利的平衡木:LTV > CAC 是生存底线,规模化盈利是目标#

一个健康的商业模式,必须保证 LTV > CAC。简单来说,从一个用户身上赚到的钱,必须大于获取这个用户所花费的成本。LTV/CAC的比率是衡量获客效率和盈利能力的关键指标,一般认为,LTV/CAC > 3 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

在“双减”政策落地之前,在线教育行业普遍处于一种“流血换增长”的状态,即长期处于 LTV < CAC 或 LTV ≈ CAC 的状态。尽管如此,资本市场仍然容忍甚至鼓励这种模式的存在,因为投资者相信,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市场份额的提升,企业最终可以凭借规模效应和市场垄断地位显著提高LTV、降低CAC,从而实现盈利。这种模式下,增长速度和市场份额是最重要的指挥棒

然而“双减”政策实施后,在线教育行业的外部资金输血迅速断绝,原本赖以为生的K12学科培训业务的LTV迅速崩塌。在此情形下,机构必须在新的业务领域迅速跑通 LTV > CAC 的模型,并且是健康的、可持续的盈利模型,而非依赖融资输血。

这种模式不仅要求机构快速验证新业务的PMF,推出用户愿意长期付费并能产生正向现金流的产品,还需要机构在运营成本控制方面做到极致,使每一分钱都花得精准且高效。同时,由于市场投入预算大幅缩减,企业不得不将提高续报率、扩科率和用户转介绍作为增长的关键策略,这种策略极大地依赖于一线教师和运营人员长期超负荷的工作,导致机构内部“人效”的压榨被推至极致

三、资本公式下的「异化」:当数字压倒一切#

上面我们提到的核心公式:企业价值 ≈ 市场规模 x 渗透率 x (LTV - CAC) / (1 + 折现率)^n 在资本眼中,清晰、理性、可量化、可优化。然而,当这套冰冷的逻辑开始主导一个以“人”为核心,以“育”为目标的行业时,“异化”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最直接的,就是教育使命本身的偏转。

当然我觉得我们其实也不能奢求所谓资本驱动下的教育真的能多有良心

在LTV(用户生命周期价值)最大化的驱动下,课程的设计与教学的安排的首要考量的已不再是如何最好地促进学生的长远发展与心智成熟,而是如何更有效地提升续报率、扩科率这些直接关乎利润的数字。一期课程在结束前(很多时候续报工作在一期课程的中间就开始了)必须要巧妙地埋钩子,暗示下一期课程的重要性,教育内容被人为切割、重组,只为精准服务于一个个续报周期。老师的授课技巧中,除了知识传递,还被植入了大量“促续报”的话术和引导。

身处这架机器核心的教师们,则最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异化带来的撕裂感。为了快速起量、降低边际成本,课程被高度标准化、模块化,如同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老师的个性化教学风格被压缩,创造性空间受限,更多时候是执行标准化的教学流程。他们的价值不再仅仅通过传道授业解惑来体现,而是越来越多地被续报率满班率好评率乃至转介绍率等一系列KPI数字所定义,这些数字直接与他们的薪酬、晋升甚至饭碗紧密相连。

续报的疯狂

于是,讲台上的师者,在教授知识的同时,也不得不时刻扮演起“销售顾问”的角色,在每一个可能的节点,运用精心设计的话术,旁敲侧击地引导续报、扩科。这种身份的错位与精神的内耗,给许多怀揣教育理想的教师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职业认同危机。尤其是承担着大量课后服务与续报任务的辅导老师或班主任岗位更是集中体现了这种异化。他们往往薪资不高,却要承担答疑解惑、作业批改、学习进度跟踪、家校沟通、情绪安抚,以及最重要的——续报指标的直接背负者。他们成了维系LTV链条的关键齿轮,是机构眼中提升“人效”、压缩服务成本的“超级工具人”,日复一日地进行着高强度的情感劳动。而这种本应自然流露的师生关怀,一旦未能有效转化为续报数字,便可能被系统视为一种“无效付出”。

在这套资本公式的审视下,学生和家长也难以幸免于被“数据化”和“被操纵”的命运。学生不再仅仅是一个个鲜活的、对知识充满渴望的个体,而更多地被视为LTV的承载单元,是需要通过各种运营手段(如精准推送学习报告、限时优惠组合、 被老师和销售顾问制造的“危机感”营销)来不断挖掘价值的“用户档案”。他们的每一次点击、每一次互动、每一次答题,都化为冰冷的数据流,被系统收集、分析,表面上是为了实现“个性化推荐”与“精准辅导”,深层次里却是为了更精准地预测其续报可能性,并针对性地施加营销影响。家长的焦虑,则成了教培机构眼中可以被精准捕捉并巧妙“变现”的宝贵资源。通过不断强化“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社会叙事,或巧妙地利用同伴间的比较心理,机构有效地刺激着家长的付费意愿,将教育消费推向一个又一个看似理性的高峰。

当LTV、CAC、续报率、增长率这些数字成为衡量组织健康度乃至生存权的唯一或核心尺度时,它们便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甚至在机构内部演变成一种深入骨髓的“增长拜物教”

为了短期内数据的好看,尤其是在关键的融资节点或财报发布期,机构可能不惜采取竭泽而渔的方式,过度营销、过度承诺,在无形中牺牲着长期的品牌口碑与用户信任。在“唯KPI论英雄”的文化氛围下,那些能够迅速带来漂亮数据的行为模式和个人往往会得到即时奖赏与快速晋升,而那些坚守教育良知、注重长远育人效果但短期内无法贡献亮眼KPI的理念和做法,则可能被无情地边缘化,甚至被系统视为“低效”而加以优化。这种机制使得整个组织向着“数字最优化”的方向加速内卷,内部竞争也因此变得异常残酷。部门之间、团队之间,甚至老师个体之间,都可能为了争抢有限的生源或更高的续报指标而陷入零和博弈的紧张关系,进一步消磨着教育应有的协同与温情

四、剖析“不眠的机器”:过劳常态化的内部机制与文化#

一般来说,资本对人与机构的异化是贯彻骨髓的,系统性的异化,是通过一套精密设计、层层加固的内部机制与特定文化,渗透到教培机构的日常运营之中,最终将从业者,尤其是教师,裹挟进一个高速旋转却令人窒息的系统。

从最关键的指标设计来看,最有效的就是以续报率为核心的KPI(关键绩效指标)体系,它如同一根无形的指挥棒,精准而严厉地校准着机器的每一个动作。在教培行业,特别是“双减”之后,当外部获客成本高企且增长空间受限,存量用户的价值便被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续报率,作为衡量用户留存和LTV(用户生命周期价值)最直接的指标,自然成为了考核体系中的“王冠明珠”,甚至在许多机构演变为一种具有“一票否决权”的生死线。一个班级的续报率高低,不再仅仅是教学质量的反馈,而被视为教师综合能力的终极体现——囊括了教学效果、服务水平、沟通技巧乃至“销售”潜能。于是,围绕这一核心指标,衍生出月度排名、季度考核、末位警示乃至淘汰的严酷机制。这种压力从管理层层层传递,最终如巨石般压在每一位一线教师,尤其是承担大量课后服务与续报沟通的辅导老师或班主任身上。他们不仅要在教学上尽心尽力,更要在续报期化身为不知疲倦的“客服+销售”,其薪酬、晋升乃至职业安全感,都与那跳动的续报百分比紧密相连

然而,KPI的“指挥棒”并非只有续报率这一根。一张由满班率、扩科率、课消(课程消耗)、家长满意度评分、转介绍数量,甚至包括社群活跃度、互动评论数等构成的细密网络,将教师的工作包裹得密不透风。 这种“量化一切”的冲动,源于资本对确定性增长的渴求和对运营效率的极致追求。教育这一本应充满人文关怀与个性化差异的过程,被迫切割为一个个可被追踪、被衡量、被优化的数据节点。教师的每一项工作内容,从课前预习提醒到课后作业批改,从家长群的日常互动到特定节点的续报宣讲,都被赋予了明确的量化目标和考核权重。这种机制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运营的标准化与效率,但也无情地将教师推向了“数据工人”的境地,使其在繁复的数字游戏中疲于奔命,而真正关乎“育人”的深层思考与情感投入,则可能因难以量化而被系统性地忽视。

与KPI体系相辅相成,“标准化”与“效率至上”的原则共同构筑了这部机器的“流水线”。为了快速复制、规模扩张并降低对少数“名师”的依赖,教培机构(尤以大型连锁和在线平台为甚)普遍推行高度标准化的教研与教学体系。课程内容、教学课件、授课流程、互动环节乃至话术脚本,都由总部教研团队统一研发和规定。一线教师的主要职责,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成为这套标准化体系的精准执行者和高效传递者。这种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教学质量的下限和规模化复制的可行性,但也像一个“标准化的囚笼”,压缩了教师的教学个性和创造性发挥的空间。

在此基础上,“双师模式”(主讲老师+辅导老师/班主任)的广泛应用,更是将“效率至上”推向了极致。主讲老师负责核心授课,凭借其专业性与表现力吸引学生;而数量更为庞大、薪资相对更低的辅导老师,则承担了繁重的课后服务工作——答疑、作业批改、学习跟踪、家校沟通、情绪安抚,以及最为关键的续报指标。辅导老师群体成为了维系LTV链条、压缩人力成本、提升“人效”的关键节点,他们往往是机构内部工作强度最大、压力最重、情感劳动透支最为严重的一群人。同时,各类技术工具,如CRM系统、教学管理平台、数据分析后台等,在“赋能”教学管理、提升运营效率的同时,也无形中成为了精细化监控与量化考核的利器,让教师的每一个工作环节都处于系统的“注视”之下。

如果说KPI是指挥棒,标准化是流水线,那么无处不在的“增长文化”与“狼性文化”则是驱动这台机器持续高速运转的“燃料”与“润滑剂”。在资本的强力驱动下,“增长”被奉为圭臬,成为衡量一切工作的首要标准。机构内部充斥着“拥抱变化”、“使命必达”、“客户第一(但要续报)”、“业绩为王”等口号。为了激发员工的“潜能”,各种形式的内部竞争被制度化,如公开的业绩龙虎榜、频繁的表彰大会与惩罚机制,营造出一种“不进则退,慢进也是退”的紧张氛围。所谓“狼性精神”,在很多时候异化为对无休止加班的默许、对高压竞争的认同,以及对个人生活空间的极致压缩。“奋斗者”叙事被巧妙地用于合理化超负荷的工作状态,使得员工即便身心俱疲,也可能因担心被贴上“不努力”、“不合群”的标签而选择默默承受。这种文化氛围下,个体的教育理想与职业尊严,往往在集体性的增长狂热中被消磨殆尽。而教师,尤其是辅导老师,所付出的大量情感劳动——安抚焦虑的家长、激励倦怠的学生、维系脆弱的师生关系——在这种重数字、轻人文的文化中,其价值往往难以得到充分的承认与回报,最终导致普遍的职业倦怠与意义感的失落

这一整套内部机制与文化,最终物化为教培从业者“不眠”的时间表与“非人”的工作节奏。对于许多教师而言,一个典型的续报周期往往意味着每日超过12小时的工作时长是家常便饭。清晨,他们可能就要开始回复前一晚积压的家长信息;白天,除了数小时的授课,还要投入大量时间进行备课、磨课、批改作业、组织线上答疑;傍晚和深夜,则是与家长沟通的黄金时段,既要反馈学生学习情况,又要巧妙铺垫续报的必要性与紧迫感。周末和节假日,往往是课程最密集、续报冲刺最关键的时刻,休息成了一种奢望。电话不敢轻易静音,微信消息提示音此起彼伏,个人的生活完全被工作切割得支离破碎。

因此,我们看到,教培行业的“过劳”并非孤立的个体现象,而是源于一套精心构建、环环相扣的内部系统。这套系统以KPI为牵引,以标准化为路径,以“增长文化”为驱动,将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变成了这架“不眠的机器”上一个高速运转的零件。机器轰鸣作响,创造着资本眼中亮眼的增长数据,却也可能在不经意间,碾压着个体的健康、情感与最初的教育梦想。

五、教育的尽头不是增长:如何理解这架“机器”的未来#

什么,难道你以为看到这里,我终于要鼓吹自由竞争全面放开教培市场了吗?

做什么梦呢,我又不是既得利益者,家里也没有小孩要鸡。

教培这台“不眠的机器”的困境,以及它所引发的种种问题,远非一句“市场化”或“去市场化”就能简单概括或解决的。它背后牵扯的是教育资源分配、社会焦虑传导、以及资本逻辑与公共利益的深刻博弈。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在现有的社会结构与资源分配格局下,教育的“复杂性”与随之而生的“代价”,并不会因为某种政策或模式的改变而凭空消失,它只会在不同的主体之间被巧妙地转移和重新分配

双减政策实行之前的教培产业风风光光和老师们拿钱拿到手软当然不是因为资本良心,而是那会有汹涌的资本热钱源源不断地涌入,充当了整个体系的“润滑剂”与“缓冲垫”。在那个“增长就是一切”的黄金时代,资本愿意为高昂的营销费用买单,为教师(尤其是名师)的溢价薪酬买单,甚至为一时的亏损买单,赌的是未来的垄断地位和更高的LTV(用户生命周期价值)。彼时,一部分“代价”是由风险投资和二级市场上的股民们承担的,他们用真金白银支撑着教培机构不计成本的扩张与获客大战。家长们虽然也付出了不菲的学费,但至少在选择面上相对丰富,优质师资的供给也因资本的催化而显得充裕。教师们虽然也承受着KPI压力,但高薪的诱惑和行业上升期的红利,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冲了部分辛劳。

然而,当“双减”的铁锤落下,资本的潮水迅速退去,这套原本依赖外部输血来维持平衡的系统便骤然失稳。资本不再愿意(也不能)为学科培训的“代价”买单了,政策也明确禁止了学科类培训的营利性。那么,这部分原本由资本和市场泡沫所吸收的“代价”——包括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求、对升学竞争的焦虑、以及维持庞大教研教学体系的成本——便开始寻找新的承载者。

首当其冲的,便是教培机构自身及其从业者。失去了资本的持续供养,机构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实现自我造血,而且是在业务范围大幅受限、合规成本显著增加的前提下。于是,我们看到了前文所述的对内极致的成本压缩与“人效”压榨。教师们,尤其是那些转型到非学科培训或依然坚守在合规业务一线的教师,便直接承受了这部分转移过来的代价:薪资待遇可能不再像过去那般优厚,但工作强度和KPI压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机构需要从每一个存量用户、每一个在职员工身上“挤”出利润来维持生存。曾经被高薪掩盖的职业倦怠和身心损耗,此刻便更加赤裸地暴露出来。

与此同时,一部分代价也悄然转移回了家长身上,只是形式更为隐蔽和多样。学科类培训被严格限制后,那些依旧对孩子成绩提升有强烈需求的家长,不得不寻求其他途径。合规的非学科培训,如素质拓展、思维训练等,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市场空白,但其提分效果的直接性和确定性远不如学科培训,且价格可能同样不菲。更隐秘的“代价”则体现在时间和精力的投入上:一些家长可能需要花费更多时间辅导孩子功课,或者在信息不对称的市场中艰难辨别和寻找合规的、高质量的教育资源。而对于那些有能力、有门路的家庭,高端的“一对一”家教、私下的“小作坊”辅导,甚至某些打着“咨询”、“规划”旗号的类学科服务,则可能成为新的选择,但这无疑进一步加剧了教育资源获取的不平等,将“代价”更多地压向了那些缺乏信息和经济优势的家庭

当“双减”政策强行中断了K12学科培训这条曾经最汹涌的“增长”管道后,许多教培机构试图在素质教育、职业培训乃至智能硬件等新领域复制昔日的辉煌。但问题在于,如果驱动这台机器的底层逻辑——即对短期财务回报的极致追求和对“人效”的残酷压榨——没有根本改变,那么无论切换到哪个赛道,都可能只是将同样的“不眠”模式换一个新的外壳继续上演。素质教育的“育人”周期更长,效果更难量化;职业教育的竞争本就激烈,利润空间有限。若依然沿用过去“烧钱换增长、高压促转化”的逻辑,不仅难以构建可持续的盈利模型,反而可能更快地耗尽新赛道的潜力,甚至将其也拖入过度商业化和信任危机。

从这个角度看,“双减”或许也为行业提供了一个被迫“慢下来”反思的契机:

资本加持下教育的尽头,真的只能是永无止境的增长数字吗?

所以,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简单地指责教培机构的“唯利是图”,或是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政策的“一刀切”。更重要的是要认识到,在教育这盘棋局中,每一个参与者——无论是焦虑的家长、迷茫的学生、疲惫的教师,还是逐利的资本、调控的政府——都在这个复杂系统中相互作用,共同承担着某种“代价”。当机构将成本和压力极致地转移到教师身上时,我们看到了生命的耗损和教育的变形;当政策试图压制机构的过度扩张时,部分家长的焦虑可能无处安放,又会以其他形式(如“一对一”家教、高端“私订”)寻找出口,进一步加剧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均。

因此,当我们审视教培行业的困境时,不能仅仅停留在指责资本的无情或政策的突兀。更应该看到,这背后是一个复杂社会系统中“代价”不断流转的过程。“双减”在试图减轻学生过重课业负担和家长经济压力的同时,也必然会在其他环节引发新的压力点。这台“不眠的机器”之所以难以停歇,正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结构性的矛盾与期望。而理解这种代价的转移逻辑,是我们思考如何构建一个更健康、更可持续的教育生态的前提。

教育教培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开放”或“关闭”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在多方博弈中寻找更优“代价分配”方案的持续过程。这台机器或许不会彻底消失,但它必须经历深刻的重构与进化,才能摆脱“吞噬自身”的命运。而这个过程,无疑将充满痛苦与挣扎。

教书为生,非命为代价:不眠的教培机器与增长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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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时歌
发布于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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